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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浸在绵绵的阴雨中,严寒扑面,东城兵马司衙门口人进人出,已有两队人马整队外出,顷刻如鸟兽散去四处。燕翎高坐在马背上,发冠沾了兴许水珠,在模糊的光色里如同霜雪,他目色沉沉张望远方,眸光如翻滚的沸水,从戚府到燕宅,不过是两刻钟的距离,谁有胆子在这条街巷动他的人,他必让对方死无葬身之地。燕翎想不到宁晏为何骤然消失,上次明明商议外出必给他递讯,宁晏没有消息回府,燕翎只能怀疑她出事了,于是第一时间下令侍卫搜寻,也亲临东城兵马司,着人开始地毯式地搜查。出门得急,他身上那件大氅落在家里,此刻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寒风带雨裹挟而来,他却岿然不动。四处侍卫林立,火光烘亮了两侧街道。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亲自将兵马调度出去后,战战兢兢来到燕翎跟前,低声行礼,“世子爷放心,下官已安排下去,只说府上丢了一位小公子,旁的没说,绝不会伤及夫人清誉。”指挥使务求做到滴水不漏。燕翎下颚绷紧,脸色没有半分变化,只要人好好的,他根本不在意那点名声,他有的是法子压下去。只不咸不淡扔下一句,“辛苦。”这时,火光的尽头驶来一匹骏马,云旭的身影跃入明光里,两日前他刚从江南回京,将上半年的租子收了回来,燕翎原先放他半月假,今夜事出突然,云旭比云卓办事又妥当,是以将他派了出来。云旭穿着一件青色的短袍,裤腿扎入长靴中,长腿一迈,迅速来到燕翎跟前,“主子,找到夫人了,夫人没有丢,在明宴楼。”燕翎闻言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眉头皱得死死的,“她在明宴楼做什么?”云旭回眸冷冷看了一眼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后者愕了一下,连忙避开数步。云旭抬眸道,“主子,明宴楼是夫人的产业,今日平凉王世子在明宴楼用膳,嚷嚷着要带一名厨子回府,后日好给平凉王妃贺寿,为掌柜的所拒绝,争执之际,掌柜的不小心将滚烫的热水洒在了平凉王世子的胳膊,平凉王世子当即报官,将明宴楼的那位姓林的掌柜送入了牢狱,如今人就在京兆府关着,属下打听到,平凉王世子此刻也在京兆府。”燕翎听完,沉默了。心中忽然涌上一些难以言喻的异样,却又细究不清是什么。顾不上多想,牵起马缰,“去明宴楼。”又扬声吩咐指挥使,“人已经找到,叫弟兄们回来。”他差点以为宁晏出事了,大张旗鼓寻人,不成想宁晏根本没失踪。半是喜悦,半是复杂,一时也谈不上是什么心情,带着人往明宴楼赶。驶出一段距离后,迎面一黑衣侍卫纵马来禀道,“主子,少夫人离开了明宴楼去了萧府。”“萧府?”燕翎勒紧马缰,顾不上额尖细雨霏霏,忍耐着问,“哪个萧府?”侍卫苦笑道,“属下不知,属下到明宴楼时,少夫人刚走,是问了明宴楼的小厮方晓得。”云旭早在燕翎与宁家定亲时,便了解过宁家的姻亲,稍一思忖便答道,“世子,宁家有一姑奶奶嫁去了光禄寺少卿萧大人府上,少夫人想必是去了这里。”燕翎满脸不可思议,她去光禄寺少卿府上作甚?即便满心疑惑,还是掉转马头换了个方向踵迹而去。摸清楚来龙去脉后,宁晏坐在马车内,总算是得空吃几块糕点填补肚子。她疲惫地倚在车壁,脸色更是煞白无血,一块一块糕点被麻木地塞入嘴中,整个人无声无息的,虚弱极了。如霜瞧着这样的她,几度欲言又止,想起白日在戚府发生的事终是一言未发。宁晏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当年穆家出事后,外祖父濒死之前派了心腹将她送回京城,这个人便是林叔,宁晏这一辈子亲人不多,除了自小一块长大的如霜如月,母亲的陪嫁荣嬷嬷,再有就是林叔,林叔跟着她到京城后,替她接管了穆家在京城的产业,外祖母当年在泉州开了一家酒楼,盛名在外,手中也有不少失传的名方,后来这些遗产全部被送到她手中,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局限于在宁家后宅内斗,相反,她更愿意将目光专注在提升自己身上,后来,她开创了明宴楼。林叔帮着她将外祖母当年的失散的人手,重新召集,先在江南重振名号,这两年才在京城开了一分号。林叔这一路替她奔波劳碌,呕心沥血,在她眼里,他便是她血缘至亲。而现在林叔却身陷囹圄,性命危在旦夕。她已了解这位平凉王世子,出了名的犬马声色,乖张阴鸷,平日里就是烟花酒巷的常客,又仗着家世显赫,在京城胡作非为,管事的告诉她,平凉王世子离开前已放话,绝不会让林叔活着离开牢狱。宁晏这一刻的心哪,恼怒到了极致,她平生第一次恨自己无能,没有办法狠狠整治这个混账,不过恼怒是没用的,她必须尽快将林叔救出来。这一路她便思索过,她所认识的人当中,唯有表兄萧元朗前年中了进士,她大婚前,萧家姑母来添妆,她见过表兄一面,得知他已被分去刑部观政。京兆府与刑部来往密切,寻表兄或许是条出路。宁晏自个儿身上没有多余银子,在明宴楼账上带了一万两银票出来,她来到萧家,如霜先悄悄塞了一袋银子给门房,表明来意,门房掂量着银袋,大约有一百两,顿时大惊,二话不说去书房将少爷给请了出来。宁晏也知道依照规矩,她得先去拜访姑母再寻表兄支招,可是人命关天,她等不及了,大不了回头被斥责几句,无伤大雅。萧元朗听到门房禀报,说是宁晏来寻他,大惊失色,大晚上的,宁晏怎么可能来找他?他们虽是表兄妹身份,却并不算熟悉,这么多年,也只有几面之缘。只是表妹一贯稳重,绝不会无缘无故来寻他,一定是出了大事,匆匆披上一件大氅来到门口,却见昏暗的灯芒下,立着一单薄的美人。她披着件不算厚的银色披衫,小脸早已冻得通红,一双水汪汪的杏眼隐隐泛着泪光,在看到他时,还是勉强挤出一丝涩笑,“表兄,对不起,这么晚打搅您,是我之罪过”话一出口,已有哽咽之色,宁晏抱着双臂浅浅施了一礼。萧元朗从来不见宁晏如此狼狈,下意识猜测,定是燕翎欺负了她。“发生什么事了?”他立在三步外,温润的眸眼静静注视着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宁晏言简意赅将事情复述,面上交织着惭愧与恳求,“对不起,表兄,我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让你为难,还是想麻烦你帮我跑一趟,我已带了银子来,麻烦表兄帮我疏通关节,我只想确保林叔安全,至于官司我再想办法”萧元朗了解事情经过后,脸上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下意识便想问,为何不去寻燕翎,这样的事,燕翎只要一句话,哪怕不用一句话,只要一个眼神,京兆府必定放人。她为何舍近求远,冒雨跑到萧府求他,他很想开口问个清楚,可是对上宁晏恳切的眼神,他终是败下阵来。她与燕翎之间必定出了问题,否则她也不会冒着被丈夫责怪的危险出门。当即叹息着,从宁晏手里接过一万两银票,“我有一同窗如今正管着京兆府的事,我现在就去寻他,天寒露重,又下着雨,你快些回府,莫要冻着。”宁晏有了一线希望,积蓄了数个时辰的紧张稍稍松懈一些,眼泪不争气地蒸了出来,再三道谢,“谢谢表兄,表兄之恩,宁晏没齿难忘。”萧元朗心疼地看着她,到底是什么事,将她逼迫到这个地步,心里对燕翎埋怨得不是零星半点,看吧,高嫁便是这个后果,他叹了一声,吩咐侍从去牵马,连忙指着门廊下的马车,轻斥道,“快些回去,身子不是铁打的,我得了消息,必定告诉你。”宁晏却不肯走,直到目送他策马离开,方长吁一气,提着裙摆快步奔上马车,吩咐车夫道,“去京兆府!”马车轧着幽亮的青石板转,飞快地朝京兆府奔驰而去,浑然不觉那路边的巷子口立着一人。燕翎麻木地盯着宁晏离去的方向,不敢置信刚刚看到的那一幕。他那玉柔花软般的妻子,披着薄薄的衣衫,冒着严寒细雨,捂着发痛的小腹,对另外一个男人,卑恭恳求,低声下气她如一朵被雨打湿的娇花,摇摇晃晃,差点要跌在雨雾里。绝无仅有的挫败与难过涌上胸膛,又跟刀枪剑雨般绞在心口,他肺腑里仿佛聚着一团酸涩的火,不上不下,熬得他心神俱碎,满目疮痍。他一点都不能明白,宁晏为何放着他这个位高权重的丈夫不求,去求旁人。不,他不用她求,她只消与他递一句话,他便可帮着她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她根本无需
吹风淋雨,无需受人冷眼惨遭煎熬到底是她不想让明宴楼的秘密被他知晓,还是怕得罪平凉王世子而牵累他。饶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宁晏这么做的缘由。即便心中再难受,燕翎还是毫不迟疑上了马,远远辍在她马车后,跟着去了京兆府。宁晏这厢赶到京兆府后,便塞了一袋银子与一千银票给如月,“你想办法进去一趟,务必要看到林叔。”她不好抛头露面,只能让如月去办,如月虽比不得如霜稳重,偏生性子活脱,伶牙俐齿,讨人喜欢。如月收好银子与银票,提着食盒便下了马车。宁晏按着发胀的脑筋,坐在马车内焦急地等,如霜见她难受,几度要替她揉捏,为她所拒绝。大约一刻钟后,如月笑吟吟钻入马车,神色明显松乏许多,“姑娘,您放心吧,奴婢一路打点了牢头与狱卒,也见到了林叔,林叔还好,没有挨棍,只是今日被那个混账踢了一脚,有些受罪,奴婢将药膏给了林叔,林叔让奴婢转告您,千万别为了他伤了身子”宁晏听到这番话,眼底的泪瞬间蒸涌出来,愧疚与恼怒一同充斥在她脑海,宁晏从来没有这般愤怒,她硬生生咽下这口气,仰眸将泪水吞下,“咱们先回府,等表兄消息。”燕翎寒眸如聚了墨般浓烈,目不转睛盯着渐渐驶离的马车,雨雾如网,网住这场化不开的冬寒,又无声地将那辆马车给缚住,并在他与马车之间堑开一道跨越不过去的鸿沟。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撕裂了一下,疼得他眼角发怵。他眼底的戾气在一瞬间聚到了极致,那无可言说的难过堵在心口,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这个丈夫,做的可真失败呵云旭就在这时来到他身边,“主子,明宴楼的林管事被关在京兆府的丙字号地牢中,平凉王世子此刻就在京兆府堂中,扬言要弄死林管事,属下观察他的动向,他弄死林管事是假,想逼着明宴楼东家低头是真,看样子,平凉王世子盯上了明宴楼”“他也配?”燕翎从肺腑挤出寒声,他本就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目光凝在远方,一动不动,“让京兆府立刻放人!”“捉住平凉王世子,狠狠给我打一顿,半年别让他下床,告诉他,想要明宴楼,拿命来换!”扔下这话,燕翎纵马疾驰,墨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道中。宁晏这厢行到燕家外面那条胡同口,安排在京兆府附近的小厮骑马追了过来,人还没到跟前,欣喜的嗓音传了过来,“表小姐,林叔被放出来了,没事了!”宁晏不可置信呆了一会,“这么快?”如霜迫不及待掀开车帘询问事情经过,那小厮急着来禀报宁晏,也忘了细问,如霜怕宁晏担心,狠狠剜了对方一眼,“行了,这次就不追究,你快些回去,好好照顾林叔,该找大夫找大夫,等明日,主子再去明宴楼探望林叔。”小厮欢天喜地诶了一声,立即掉转马头离开了。宁晏浑身的紧绷散去,彻底跌在软塌上,喘息了半晌,神色渐渐清明,“多亏了表兄,这回可是欠了表兄人情,实在不行,我看就给一分股给表兄,也不枉他连夜替咱们奔波,再说,有表兄这个后台在,以后有什么事也好通融。”宁晏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了决断,既对酒楼有利,也能还了萧元朗这份人情。只是,她发现自己说完之后,两个丫鬟一言难尽望着她,“怎么了,这是?”如霜忍了一整个晚上,憋不住了,“姑娘,奴婢一直很想问您,今夜出了这么大事,您为何不寻世子帮忙?”如霜这句话,如雷声狠狠击在宁晏脑门。“什么?”她的表情从最先的震惊,到极其错愕,最后在两个丫鬟费解的神色下,慢慢变得窘然。对啊,她为什么不找燕翎。她怎么没想到找燕翎呢?这个念头涌出来后,宁晏自己都吓到了。就仿佛是潮水一下子翻涌而来,将她整个人给淹没,又在她窒息的档口,缓缓退去。宁晏木住了。是因为白日戚家的事吗?不是,她太明白自己是什么人,她从来不会感情用事,绝不可能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醋意,将林叔的安危置于不顾,相反,只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救出林叔,别说是受点委屈,让她给燕翎下跪,她都做得出来。林叔是她的至亲啊,她在父亲那里得不到的关怀,通通由林叔给了她,这么多年来,林叔替她掌着生意,平日隔三差五,给她买零嘴,做衣裳,林叔是把她当女儿对待的。人在最紧急,最脆弱,最难过的时候,下意识会寻信任的,熟悉的,可靠的人求助。而燕翎不在其中。她在出事后,脑子里从来没有闪过燕翎的身影。她一直以为,她谨慎小心伺候燕翎,体贴周到替他打点内宅,鞍前马后料理他吃穿,这个丈夫在她心中定然是不一样的,如果换一个人,她还会这么殷勤小意吗?会的,这是她身为妻子的责任。仅此而已。当发现她对燕翎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后,整个人愣住了,陷入一片空茫当中。夜色被水沁过,寒凉逼人,天际的云层渐渐洞开,露出一丝微弱的光。宁晏被如霜如月搀扶着下来马车,深一脚浅一脚,缓慢地爬上台阶,头顶“燕国公府”四个纂体清晰地倒映下来,宁晏头一回生出几分手足无措。两个婢子忧心忡忡的,小声嘀咕待会该如何跟燕家解释。隐瞒,怕出事。据实已告,怕出大事。宁晏听得她们瞻前顾后,拂去心头纷乱的杂绪,极轻地笑了一声,“罢了,瞧你们两个吓得,车夫已买通,这事咱们不说,谁知道?随便找个借口便可搪塞过去。”至于那燕翎,此刻没准在戚侯府喝酒呢,她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燕翎会在意这桩事。宁晏大步跨进门槛。下人瞧见她回来,什么都不敢问,均小心翼翼地问好。宁晏不觉异样,越发放了心,越过正厅,沿着斜廊来到杏花厅附近。林声簌簌而响,明黄的宫灯下,那道清隽的身影挺拔而醒目。他浑身水汽未干,忽如而来的清风夹杂着一点湿漉漉的贡菊香扑在他面颊,温煦的灯芒亦洗不去他眉间的萧索。隔着廊下冷雾,他清冽的嗓音,带着几分无奈与挫败,清晰地传来,“晏儿,我们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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