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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危言把日历翻到新的一页,惊觉原来12月已经过去一半了,再过十天就是圣诞节,到时候塞纳河的两岸会亮起一树又一树的银色灯光,小小的亮光星星点点地聚拢了来,一簇一簇地热闹得厉害,仿佛中国古人吟诵的那样,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邻居的一户有四个孩子的中年夫妇,还很热情地邀请她和叶微尘一起过圣诞节。叶微尘平时下课在家的时候,会教邻居的四个孩子画画,画一些最简单的,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的风景。他穿着羊角扣外套坐在下午的阳光里,把画板立在腿上手中铅笔如蚕吐丝绘出阴影,四个孩子围坐在他的膝边静静地看,每次看到这样的景象,盛危言都立在院门口不敢走近,害怕惊扰。
阳光照到了玻璃窗上,在屋里的地板上映出一片亮光,巴黎的冬天是温柔的,让人沉溺。总是在星期天一不小心就睡到快中午,盛危言捧着一杯水,来到窗边打开窗户,远远地听到邻居的小院子里传来交谈的笑语,小孩子的声音很尖,又是脆蹦蹦的,像很容易就折断的拐棍糖,在这些拐棍糖里有一颗水果糖,盛危言知道那是叶微尘的声音。他们说好中午去第十三区吃饭的,那里有很多东方餐馆,味道都不错。简单洗漱后盛危言穿了件白色的羽绒外套,出门的时候看见信箱口露出信封的一角。他们在巴黎交际很少,两个人都过得很安静,除了邻居的伯纳德一家可以说没什么认识的人,上一次打开信箱发现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广告单。而如今那个信封的一角,像是少女的一个勾引手势,引着人往黑洞洞的深渊里窥看。盛危言想了想,还是进屋拿了钥匙,打开了信箱。
伯纳德一家的孩子看到那个长得不是怎么地道的中国女孩走进院子里,就知道他们今天的学习到此为止了。往往那个女孩就是他们的下课铃声,她一来孩子们的中国先生就会起身说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伯纳德家的大女儿为此一直不爽,她今年十七岁,已经在那位年轻的中国先生身上懂得了爱情这回事。看着叶微尘走过去牵起盛危言的手放进衣兜里,莎娃·伯纳德撅着嘴冷哼了一声跑上了楼,几个小的也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直接去吃饭。”叶微尘说。
“嗯。”
“今天伯纳德夫人和我讲,附近的孤儿院在招教孩子们画画的美术老师,她推荐我去。”
“嗯。”
“怎么了?”叶微尘停下来,“不舒服?”
“微尘,”盛危言把口袋里的东西取出来递给叶微尘,“你爸爸病了。”
那是一封病危通知书,来自千万里之外的中国煦城,既为远方,亦是故乡。
叶泓正倒下已经有一个月了,最开始心肌梗塞送进医院,结果检查出胃癌晚期。市医院能做的都做了,最后专家团抱歉地表示无能为力。叶泓正从市医院转到了贵族养护院。叶泓正说他不喜欢医院的消毒水味道,更恨那些白大褂鬼魂似的在他眼皮底下飘来飘去。他现在住的养护院,从外观上看更像一座半山腰的私人庄园,除了必要的医护人员,他不要任何人来陪。养护院只有他一位病人,或者说客人,到了晚上简直万籁俱寂,那个时候他就喜欢坐在檐下的躺椅里,摇啊摇的,护士拿着毯子走过来给他盖上,说外面冷,也不催他进去。或许她们这行做久了见多了,知道临终之人总有些诡秘行为,因此恪守医德从不问缘由。这小护士不错,叶泓正想,当然他不会像某些荒淫皇帝想那就纳入后宫,他打算自己死后安排小姑娘去微格旗下的公司,微格公司那么多,总有个轻松惬意拿钱多的闲职适合小姑娘。
奇怪的是,他倒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通知远在法国的儿子,那个经常被他骂游手好闲的儿子,以前儿子在家的时候,他就经常装病,两手捂着心脏眉毛一耸两眼一翻往后倒,一开始儿子还紧张地跑上来眼泪汪汪地大喊爸爸爸,见多了就熟视无睹自动屏蔽了。按说现在自己真的要死了,叶微尘那小子如果还有点做人儿子的觉悟,就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他的床前听完临终遗言然后滚去公司上班继承宏大家业,但是叶泓正突然就不那么赶了。他以前一直很赶,赶着挣钱赶着往上爬,赶完自己又赶儿子,巴不得儿子能向侄子看齐。不过他也明白,这世间像侄子林瑾昱那样的人,终归还是太少了。微格没了他这位大当家,家族又碰上北京那边的找茬行动,他这边的很多乱子都是林瑾昱帮忙摆平的。叶泓正和这位侄子见面机会并不多,亲情寡淡,但是显然林瑾昱做人侄子的自觉比叶微尘做人儿子的自觉高出不止一个级别。
老师王朝歌来看过他一次。来的那天老师穿着黑色的大衣,很伟岸,身边跟着那个总是不把衬衣扣好扣子的法国小子。老师和他坐在屋檐下喝茶聊天的时候,法国小子就站在一边抽烟,背影瘦得几乎被浮起来的烟圈罩住,金发飘扬。叶泓正和老师说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说,不知什么时候老师不再是老师变成了朝歌先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之间再无推心置腹只剩下礼尚往来客气寒暄。他看着老师松弛的嘴角肌肉,想起初见的那天,这个男人出现在孤儿院的门口,带走了他,说以后你跟着我我教你赚钱你替我做事,十五岁的叶泓正说,“好,但是我得带上我弟弟。我跟着你,他跟着我。”王朝歌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他的早慧和谈判技巧满意地点点头。后来叶泓正跟着老师做了很多事,赚了很多钱,那些犹如山积的金条进入他口袋的时间早于是非善恶的价值观进入他脑子的时间。他也有了别的兄弟,三位兄长都比他优秀,比他读书多,他唯一可以打败他们的是自己有个弟弟,而另三位孤身一人。都是孤儿,起码他还有个弟弟,纵然混账弟弟有些时候浪过了头。叶泓正知道那个法国小子也是孤儿,老师总喜欢招收孤儿,像集邮。
望着对面山上的冬景,叶泓正忽然对王朝歌说,“老师,我从来没觉得这么轻松过。这世上,没有比等死更轻松的事。”
王朝歌也望着远处,高声叹息,“死去元知万事空。”
叶泓正像匹狼似的狡黠地笑,“老师,我看你的心还很满。”
王朝歌朝他笑笑,站起来,把只喝了一口的茶放在桌上,对远处的法国小子喊,“stan,我们走。”
王朝歌的车子停在大门外,叶泓正出来相送。车子像一滴滚落的墨点,沿着下山的路坠去,坠去,终于那滴墨点被树林吸收,不见了。
叶泓正有些寥落地转身,刚走了一步,就听到有人叫他,“爸。”
盛危言坐在车里,发着呆。方才叶微尘下车的时候要她和他一起去,她拒绝了。现在那个对她并不怎么友好的男人就要死了,临终前就把人家的儿子还回去吧,总是再霸占着可不好,毕竟是父子呀。而自己她抬眼去看窗外的山景,寂寥又单薄,像是稍微用力就可以戳破的一张白纸,一个空空的茧壳。时间无声地过去,叶微尘再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地黑了,下山的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两个人都没说话,车灯把路面照得苍白,像是一层冷霜。他们一下飞机就赶来了养护院,后备箱里还放着行李,到达长汀后叶微尘先送盛危言回家,刚放下行李就接到了电话,他接起电话简单说了两句,挂断后对盛危言说,“哥叫我们过去吃晚饭。”
晚饭在王朝歌家中,或许是因为近来沉重的气氛,艾妮塞不敢将晚饭准备得太丰盛,她保守地做了西式晚餐,每人一份,餐桌上的人们使用刀叉的样子像是手术台上负责解剖的医生。艾妮塞上完晚餐后就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她预感到接下来这家人的谈话自己并不适合旁听。
“回来了怎么也不早说?”坐在首座的王朝歌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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