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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梦短,去路迢迢。李檀回到华光殿时,已经星月漫天,子时的更漏初响。她极少这般晚睡,近乎是方踏进寝殿便觉得眼皮发坠,仅来得及将手里的红白玉兰放到临窗的长案上,便撩帐往锦榻上浓睡过去。今夜倒是难得的好眠。李檀一夜无梦,睡至翌日辰时,方在春雨敲窗声里朦胧醒转。她趿鞋起身,唤侍女更衣的时候,看见昨夜困倦时囫囵放在长案上的玉兰已被人拣去。其中开得最好的几枝插在祭红梅瓶里,玉白浅红,春色怡人。其余的不知所踪,也不知是不是真被人拿去祭了五脏庙。李檀忍笑,等着侍女们将早膳带来,又鱼贯退下。槅扇轻掩。李檀独自在长案前坐落。还未执筷,便听珠帘轻响,身穿影卫服制的少年从偏窗里进来,手里还捧着一只瓷盅。李檀抬眼看他:“十九。”她想了想,还是问道:“这瓷盅里装的是什么?”十九笑眼微弯,将手里的瓷盅往李檀手畔放落,当着她的面打开了盅盖:“红白玉兰汤。”李檀低头看了眼,见昨夜摘来的玉兰真的被他做成一道甜汤,忍不住轻轻笑了声,伸手接过他递来的银匙。这道奇怪的甜汤酸甜适口,保留着玉兰原本的清香。并不输于御膳房里送来的点心。李檀不由得多用了些。至于那些御膳房送来的早膳,自然多数也都交代给了十九。一场早膳用完,窗外的春雨依旧是如酥如线,半点没有要停歇的迹象。十九好似并不爱在雨日里出门。他仅是在李檀唤侍女进来收拾的时候,短暂地回避稍顷。之后便一直坐在李檀的长案旁,百无聊赖地听着窗外的雨声。偶尔也看一眼李檀正在看的话本。最后还是李檀询问道:“十九,你想看话本吗?”她从长案后站起身来,走到屏风后的立柜前:“我记得好像有几本是讲江湖侠客的故事。被我放在……”她想了许久,有些不确定地将眼前的一扇柜门打开:“放在这里?”她的话音未落,甚至还未来得及看清立柜里的情形。高处的隔断上便有一物件应声落下,被跟在她身旁的十九顺势接住。“这是什么?”十九低头,看着手里软塌塌的毛毡,眼里攒起笑影:“公主给臣的话本子吗?看起来有些特别——像是传说里的无字天书。”李檀也看了眼,有些赧然地抿唇笑了笑,将那东西拿回来,轻轻放回底下的屉子里。“这是小七曾经睡过的窝。”她轻垂眼帘,重新在箱笼里找着话本,语声里带着点掩不住的怅然:“兴许是绿萝觉得这窝放在外头容易落灰,便收到这里了吧。”十九眼睫微眨。依稀想起,他刚来华光殿的那晚,李檀似乎便唤他‘小七’。于是他好奇问道:“小七是谁?”李檀答道:“是我养的狸奴。”她侧转过身,抬手向十九比画了下:“大约这么大,黑白花的,吃得很胖,又很懒,总喜欢在庭院里的梧桐下打盹。”十九愈是好奇:“臣怎么没见过它?”李檀羽睫微低,藏住眼底的心绪。她转过身去,继续从立柜里找着那本不知放在何处的话本,语声很轻,在细密的雨声中听来,隐隐透着点说不出的难过:“小七走丢了。”“去岁暮春的时候。它跑到华光殿外去玩,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十九眉梢微抬,眼底笑意漫开:“听起来,虽然这只狸奴又懒又肥,但是公主还是挺喜欢它的。”他伸手拉过李檀的袖子,将她从立柜前带走,带到临窗的长案前,为她铺了张宣纸:“公主把它的样子画下来,臣无聊的时候,可以替公主找找它。”他笑着补充:“只是找回来的时候,兴许就不是一只,而是一整窝了。”李檀被他逗笑。她伸手从笔架上拿起支柔软的兔毫,黛眉轻轻弯起:“其实一整窝也没关系。你将它们都带回来,反正,华光殿里有的是点心。”十九拿手肘替她压着宣纸,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臣总觉得公主不是在说狸奴。”他顺手替她研了些新墨,眼角微弯了弯,似乎在笑:“而是,在说臣。”李檀微赧。她小声辩解:“不是……你没有它这般胖。”她说完后,很快安静下来,只低头去画她的狸奴,垂着羽睫不再出声。倒也不知是被猜中后略有点心虚,还是作画不能分心的缘故。十九倒也不再搅扰她。他又给李檀研了些墨后,便净了手,就坐在旁侧的月牙凳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认真作画的少女。李檀的肤色瓷白,眼睫浓鸦,侧脸的轮廓美好,在雨日里并不明晰的光影下隐隐带有几分瓷器似的净透。她本就是安静的性子,微垂着眼帘,专注地作画的时候,自身便也秀美姝丽得似一幅名家笔下绘出的仕女图。十九的视线因此停留,又在李檀抬眸的时候迅速挪开,心不在焉地看窗外透明的雨帘。春雨琅琅,华光殿内少有的安宁,似能听见柔软的兔毛划过宣纸的声音。不知多久,李檀终是搁笔,松了口气似的道:“我画完了。”她的语声落,身旁的少年同时侧首看来。原本雪白的宣纸上果然多了只狸奴。黄色的眼睛,黑白交织的皮毛,看起来懒洋洋的,足有寻常狸奴两只那么胖。十九伸手拿镇纸压在狸奴的须畔,带着点笑音评价:“这么胖的狸奴少见。臣要是见到了,一定能认出来。”“可是,等你找到它的时候,它可能都饿瘦了。”李檀指了指它身上的花纹:“还是记花纹吧。要是你看见一只三只爪子白,一只爪子黑,身上还黑了七块的,应当就是小七。”她叮嘱:“那时候,无论它是胖是瘦,你都记得将它带回来。”十九点了点头,趁着李檀说话的时候,将她放在案角的糖盒拿走,取走一块玉白色的糖块塞进嘴里。他对李檀弯了弯眼睛,半是认真,半是漫不经心地保证:“臣知道。等雨停,臣一定去寻它。”“无论胖瘦,臣都带它回来。”这一寻便是许久。直至春日尽,秋露白,十九仍旧是没能带着小七回来。他开给李檀的方子倒是换了一副又一副。每副的味道都不太一样。但确实没有太医院里开来的方子那般苦涩。李檀总是想,虽然他没能找到小七,但是就这样半载过去,她与华光殿内的那棵桃花树都始终未被毒死。倒也是一件幸运的事。她没再主动提起小七的事,倒是夸下海口说要带它回来得少年有些过意不去。白露时节的午后。李檀正坐在寝殿内喝药的时候,为她端药过来的十九主动问她:“除那只狸奴外,公主还有其他喜欢的活物吗?”李檀将手里喝完的药碗放下,似是猜到什么。她羽睫轻扇:“十九,你是要送我一只什么吗?”她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心有余悸地问:“……是蛇吗?”十九坐在窗楣上,慵懒地以手撑着下颌,轻轻笑开:“公主怎么会那么想?臣已经知道,公主不喜欢蛇了。”李檀抬眼看着他,稍顷摇头:“还是不要了吧。”十九偏首看她,小声嘀咕:“真的非那只胖猫不可吗?”李檀轻眨了眨眼。其中的缘由有些复杂。念旧是其中之一。毕竟她养了小七许久,已经习惯看到它在华光殿里进进出出,在梧桐树下打盹,在阳光底下奔跑嬉闹。还有一方面,是她养小七,本就是母妃离世,阿兕封王后,华光殿里太过安静的缘故。直到十九过来,成日里不是拉着她出去游逛,就是念念叨叨地给她分享近日里在宫外的见闻。
再冷寂的殿宇都要因此热闹起来。李檀莞尔,不答。十九等了阵,便从窗楣上下来。他伸手牵过李檀的衣袖,又将她往殿外带:“今日看着不会落雨。臣带公主去看看其余活物。”他笑着道:“兴许公主,便不会再喜欢那只胖猫了。”李檀跟着他往照壁前走,轻声排除掉一些十九可能会拿给她看的东西:“我不喜欢蛇,不喜欢蝎子,不喜欢蜘蛛,所有虫子我都不喜欢……”十九连声应着。拉着她绕过照壁,出了殿门,走到汉白玉铺就的宫道上。秋风从身后涌来,将李檀臂弯间拢着的披帛往前吹去,轻拂过十九的手背。柔软微凉,带着淡淡的药草香气。十九没有缩回手。他弯眸,语声里藏着笑音:“公主现在不用桃花了吗?”李檀微怔。稍顷回过神来,明白过他说的是用桃花沐浴这件事。她耳缘微红,语声轻轻地解释:“都入秋了,哪里还有桃花。”十九一如既往的话多:“那公主的玫瑰露呢?”李檀略想了想,轻声回答:“味道太浓,不适合秋日,便也不用了。”她说到这,像是怕十九就这样刨根寻底地问下去,遂悄悄转开话茬:“十九,你要带我去哪里?”十九轻笑着,只顾着带她躲开沿途的宫人,也不正面作答。李檀只好跟着他往前。兴许是总是跟着十九出来游逛的缘故。李檀现在倒也不似从前那般,还未走上一盏茶的时辰,便会觉得心悸难受。她便也没唤辇轿,而是就这般走一会,歇一会地跟着十九行至御马场的门外。等看清牌匾上的泥金大字,听见远处传来依稀的马嘶声时,李檀方回过神来,轻讶出声:“十九,你是带来我看马匹吗?”她想了想,略微有点为难:“华光殿里没有马厩。而且,宫里也没有公主在寝殿内养马的先例……”十九步履不停,带着她走进御马场里,一直走到道旁的梧桐树下。他停步回首的时候,眉宇微弯,漆眸里满是笑意:“其实也未必要带回华光殿里养。”“要是公主喜欢,臣可以每日都带公主过来看它们。”李檀略微迟疑。她觉得,她可能不喜欢马。她可能,还是喜欢她的小七。十九低头看她,那双漆眸里倒映出她犹豫的模样,似也猜到她心中所想。在李檀拒绝之前,眼前的少年轻眨了眨眼,换了个方式问她:“公主想骑马吗?”李檀默了默。她轻轻摇头:“我不能。”她生来便有心疾,连奔跑都不能。更勿论是骑马。十九却不这样觉得。他笃定道:“公主能。”在李檀惊讶的视线里,他唇角抬起,语声里是少有的认真:“公主在这里等臣,臣去找一匹合适的马来。”李檀微怔,还未启唇,十九便展开身形,往马厩的方向而去。他没让李檀久等,回来的很快。手里还多了条缰绳,身后也多了匹枣红色的小马。李檀不由得走上前去。秋日明净的天光下,她看见这匹马似乎还是刚长成的小马。皮毛光亮,眼睫很长,瞳仁清澈乌黑。看着便是极温顺的模样。李檀还是犹豫:“它看着倒不像是会把我摔下来的模样。可是……我真的能骑马吗?”眼前的少年笑眼弯起,给她肯定的答复。“只要公主不狠命鞭马,就这般信马由缰地让它绕场行走,绝不会有什么问题。”李檀指尖轻握住袖缘。看看十九,又看看眼前的枣红马,仍旧有些踌躇。十九笑望着她,像是不经意般道:“要是公主学会骑马。等小王爷回来的时候,就能亲自出城到十里亭等他了。”他道:“小王爷一定也会高兴的。”李檀觑他一眼,语声很轻地道:“十九,你拿话套我。”十九眼里满是笑意,不肯承认:“臣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公主要是不想尝试的话,臣这就将马送回马厩里去。”他说完,真的不再耽搁,转身就牵着枣红马往马厩的方向走去。就当他快要行出李檀视线的时候。身后终于传来少女轻细的嗓音。“你等等。”李檀侧过脸,局促轻声:“你将它牵回来,我试一试。”十九像是正等着她这句话。李檀的话音未落,他便将枣红马重新牵回到她的面前,顺道为她搬来个马凳。又笑着向她伸手:“臣扶公主上马。”李檀轻应了声。她尝试着轻提裙裾,踩上面前的马凳,又将指尖搭上他的手臂,跟着他的引导,尝试着爬上马背。她的动作生疏,尝试之初便一连失败数次。好在这匹马的性情实在是温和,即便是她如何折腾,也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终是让李檀在不知第几次尝试后,勉强坐到了马背上。抑或说是伏在马背上。李檀不敢起身,只握着手里的缰绳不放,羽睫微微有些颤抖。十九抬手,隔袖扶住她的手臂,从马下仰头看向她。少年的眼眸清澈,语声里满是鼓励:“公主可以试着直起身来,这匹马的脾气很好,不会将公主摔下来的。”李檀回望向他。终是轻轻点头,鼓起勇气,一点点地坐起身来。直到她终于在马上调整好坐姿,这才发觉,原来马背上的视野是这般的高。仿佛都能越过四面环绕的红墙,看见金碧楼阁后藏着的湛蓝色天幕。十九站在她身旁,唇角微抬,眼里笑影深深。他很有耐心地一点点教她:“公主将缰绳松松在掌心里绕几圈,试着用小腿轻碰一碰马腹,它就会自己往前走。”李檀轻轻点头,依言尝试。那匹枣红马便真的载着她向前,沿着宽阔的马场,一圈又一圈地行走。秋风拂过她的鬓发,带来些微的凉意。李檀却并不觉得难受。仅是觉得新奇。原来骑马的感觉是这样,不像是辇轿那样摇晃,也没有想象中的颠簸。像是真的能载着她走出很远很远。思绪未定,身旁十九握着马笼的手指却紧了紧。他抿了抿唇,轻声提醒她:“公主,有人来了。”李檀微怔,下意识地抬首,看向来时的方向。御马场的大门重新敞开。一名身着锦袍,戴着玉冠的男子大步而来,身后跟着数名心腹从人。声势迫人。李檀看清他的容貌,纤细的指尖随之收紧。她呼吸微顿,不安轻声:“……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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