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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约着去吃了平大门口的一家火锅店,才刚过十一点,店里没什么人,只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学生。扫码点好了餐后,有个中年服务员过来送小票和茶水,用略带探究的目光打量着白露。白露被她看得有点不舒服,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对方缘由,就听到她用方言问了一句:
“乌丫?”
她一瞬间如坠冰窖。
对方冲她笑了笑,继续用方言说:“看样子是没认错哈,命真好!现在你真是乌鸦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都不记得我了吧——”
“您在说什么。”林昼微微皱起眉,身子坐得更正了,“她是我姐,我们都是平城人,听不懂您那儿的方言。”
他那没再像平时一样故意藏起来的平城口音格外有说服力。那人连忙讪讪一笑,用略带口音的普通话说了句“抱歉,认错人了”就离开了。
“你还好吗?”林昼看着脸色不怎么好的白露,满脸关心。
“有点被吓到了。”白露勉强弯弯嘴角,也没准备藏着掖着,“应该是我以前认识的人,但是我对她没有印象了。”
那个人说的不是羊都话,林昼也猜到应该是她小时候被拐卖去的那个村子的人来了平城打工,今天偶然碰到了白露。但他只能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担心地说:“姐姐,我们换一家店吧。”
“没事的,单都点好了。”白露摇头。
为了不影响到林昼,白露努力找着话题,回应时也格外积极。好在后面一直到两个人离开那个服务员都没在出现过了。
白露走出店内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心情一瞬间低落下来。
怎么说呢其实白露挺久没想起在乌家村的事了。这些年她学会用“成功”和“忙碌”来伪装自己,但是乌家村的事也好,白家的事情也好,那些伤口始终存在,时不时被人掀开,而它们此时也隐隐作痛,一次次提醒她自己的无能。
你以为生活变好了,你以为你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但是等你低头看一眼脚下,就发现那座山的阴影还是笼罩着你,提醒你——你永远无法逃离。
林昼轻轻握住她的手:“姐姐,要去别的地方逛一会儿吗?我家的萨摩耶这几天寄养在附近的宠物店里,它会握手和转圈圈呢。”
“看来你把它教得很好。”白露笑笑,“抱歉呀,我现在有点困了,下次可以吗?”
林昼微微笑起来:“可以呀,那我送姐姐回去。”
白露躺到沙发上的时候,手机微微振动了一下,是林昼发来的信息:“姐姐,如果你想找一个人聊聊天的话,我随时有空”。白露本来准备回复一个“谢谢”,但由于状态太糟糕,还是什么都没发过去。
并非不愿意告诉他,只是频繁地揭露过往让她感到疲惫。她吃过交付信任被人背刺的苦,也已经不是那个自怨自艾、别人安慰一句就把一切心事都和盘托出的年纪了。
她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后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拖过来一个枕头抱在怀里,开始睡觉。在试图入睡时大脑总会突然变得活跃并想到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她从文献作者名字的谐音想到在国外中餐厅吃过的泡椒笋,不知怎的又想到了那个在火锅店碰到的服务员。
乌家村啊
还在那里时她年纪还太小,当时没有什么感觉,后来的白露想起那段日子还觉得挺毛骨悚然的。乌家村的人说好听点叫民风淳朴、追求自然,说难听点其实就是外强中干、适者生存,毕竟那时候又落后又偏僻,大家都捧着有点小钱或者最能打的那些人。白露觉得自己能安安稳稳长得那么大还真是因为原来的村民对乌山害怕里带了点敬畏——他年轻,属于阴毒、打起架会下死手的类型,但他又是村里唯一一个上过大学的,也是乌家村小学唯二的老师。另外一个老师是个稀奇古怪的古板老头,因为吝啬很不受人待见。村民们虽然都没读过书,但都觉得小孩读书好,周末会把自己家上小学的孩子送来乌山和白露家补补课,然后给点钱和菜啊肉啊什么的当做感谢,因此即使乌山白露不怎么种地,那时还是能勉勉强强吃饱饭的。
只是,可能是因为不敢排挤乌山吧,村里人对白露都没什么好脸色。在那种思想封建落后的地方,一个小女孩长得太漂亮可不是什么好事,是会被人骂“天生的狐狸精”的。白露从小就在某些方面很迟钝,做事也显得很笨拙的,后来大家就都开始叫她“乌丫”,说她晦气、丧门星,不让自家孩子理会她。
白露知道原因。一般来说人不会有很小时候的记忆,但是可能因为太深刻了,她是记得的。她记得。乌山牵着另外几个被他拐来的孩子说带他们去吃好吃的,让白露在原地等自己回来,但是后来回来的只有乌山。还有一夜间飘落的玉兰花、院子里挖土的声音白露都记得,但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性格里活泼与古灵精怪的一面被驯化,“听话”和“忍耐”是白露为了活下去而学会的最重要的两件事。练习得太多,她面对痛苦总是面不改色,安安静静。
但是这也不代表她不难过。
白露怨过的。
在乌家村时太惨,回了白家后,白露一开始其实还挺知足,戴淑云不待见她,但白建业出于愧疚和寥寥无几的责任心偶尔也偷偷摸摸给她点钱,白露在生活开支方面完全够用了,偶尔还可以买点零嘴——最主要的是没有了性命之忧。她刚回家时对“爸爸妈妈的爱”真没啥概念,活得迷迷糊糊的,察言观色然后听话的本领发挥得很好,但她身上始终有股自然野性?或者直白点说还是脑子不灵光。白露一开始很淳朴地以为读过书的人可能真友善点,但她初一被人打了顿后才明白:城里人不像乡下人,虽然表面上斯斯文文不说脏话,但是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时问你话不是要你回答,单纯想讽刺你。
但被打了一顿后她好像被点化了一样,那时候学会对比之后她想过为什么自己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成长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过普普通通的一生。曾经年幼的白露以为回到原本的家意味着自己的新生活要开始了,结果被“爹不疼妈不爱”和校园霸凌接连打击,敞开一点点的心自此永久封闭,从此她就是钮钴禄·白露了,谁都不爱、谁都提防、谁都不信任。
对她来说,只有纪寒是那个例外,他在白露关门前被她擅自放进了心里。后来纪寒有点变得像她的精神支柱了,纪寒开始回应她的喜欢的时候,白露觉得自己整个世界都亮堂了,她开始期待有他的未来。
直到那个雷雨天,戴淑云跳楼。警方那边确认是自杀后开具了证明。戴淑云是单亲家庭,那会儿抚养她长大的父亲已经过世了,她嫁到羊都后在这边也没什么亲戚朋友,因此白建业把她和儿子的骨灰都埋在了戴淑云老家。尸体损坏得太严重,白露和赶回来的白建业没有像电视剧里一样见什么最后一面,鲜活的人变成了一大一小两个骨灰盒。
【现在你真是乌鸦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飞上枝头吗。她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变成光鲜亮丽、看起来完美无瑕的白鹭,不管在村子里一直是里那只不讨人喜欢的乌鸦。
那两个曾经和她说过话的小孩,夜晚她听到的惨叫,母亲从楼上远远看过来的眼神白露一直忘不掉,一直自责着。随着雷声轰鸣,那天的冲击与混乱就会一遍遍在她眼前重现,不论她身处何时何地,无论她付出了多少努力,都会被一次又一次次拉入那个噩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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