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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慈铭褚成溥(第3页)

为子高作文集序一篇。(十·十九)

得子高书,为予选定诗九十一篇,甚精审也。(同三·九·二九)

重定《七友传》……出游后,取友则中白为首,当并子高、汀鹭、稼孙、子缜、泖生;朱廉卿亦总角交,死稍后,亦入焉,为“后七友”可也。

谭复堂为章太炎之师。钱基博跋《复堂日记》谓:“余杭章炳麟太炎,汉学称大师,治经尤长疏证,得高邮王氏法,自命其学出德清俞樾曲园,然文章之称晋宋,问学之究流别,其意则本谭复堂为多。”钱基博复藏有章太炎上复堂一函,为光绪二十三年三月十九日自浙寄鄂,其时谭复堂方为抱冰堂座上客。函中首称“夫子大人函丈”,自称“受业章炳麟敬上”。函末谓“鄂中地大物博,求友稍易,有何寄寓,俛求引导为幸”。则章太炎不特为谭复堂及门高弟,而且师弟交亲,非同寻常。

由章太炎的敬仰,可以想见谭复堂道德学问,而谭复堂刊戴子高为后七友,序次在庄中白之后。谭复堂晚年作遗嘱谓:

至于性命骨肉之交,则丹徒庄中白为最挚。

又谓:

是年(咸丰十年庚申)偶游厦门,交复清戴子高,陈硕父征君弟子也;学有渊源,于颠沛中商量旧学焉。

所谓“陈硕父征君”,即《清史稿·儒林传》中的陈奂,字实甫。甫与父通。陈奂苏州人,咸丰五年举孝廉方正。清朝的制科,皆如康熙、乾隆两举博学鸿词,以及光绪末年一举经济特科,其实尚有孝廉方正,起于康熙六十一年,以后历代嗣君继位,皆举此科。制科皆征辟而起,因谓之为“征君”。

陈奂之学出于段玉裁,于子书中尤好《管子》。家居授徒,从游者数十人,戴子高为其入室弟子,所著《管子校注》,自是承“陈征君”之学。

戴子高又为宋翔凤弟子。宋氏之学,出于常州庄氏。常州学派源自江永,分今文、古文两派。今文学派开自庄氏一家,自庄存与、庄述祖以下,通经术者凡十一人。但庄氏之学光大于刘逢禄。刘为庄述祖的外甥,精于公羊及三礼,遇疑难常以经义得决。官礼部主事时,恰逢仁宗崩于热河,大丧典礼为刘逢禄一手所订,自“摘缨子”到奉安,细节毕备。又有一事,尤足见其为学以致用的通人。

这件事是如此:越南贡使为其国王之母妃乞赏人参,得旨赏给,诏谕中“外夷”字样,越南贡使请求改为“外藩”。部议诏书不可更易,拒绝其请。由刘逢禄草牒答复,越南贡使大为悦服。他在复牒中说:

《周礼》职方氏,王畿之外分九服,夷服去王国七千里,藩服去王国九千里,是夷近而藩远;《说文》羌苗蛮貊字皆从物旁,惟夷字从大从弓,东方大人之国;夷俗仁,仁者寿,故东方有不死之国,而孔子欲居之。且乾隆中尝奉上谕,申斥四库馆臣,不得改书籍中“夷”字作“彝”“裔”字,孟子谓舜东夷之人,女王西夷主人。我朝一家,尽去汉唐以来拘忌嫌疑之陋,使者无得以此为疑。

宋翔凤与刘逢禄为中表,都是庄述祖的外甥,庄有“刘甥可师,宋甥可友”之语。宋翔凤通训诂名物,微言大义,得其舅真传。戴子高的公羊春秋,学自宋翔凤,谭复堂说他“学有渊源”,确非虚语。

至于戴子高的人品,亦可于《复堂日记》中窥见一二。如为友于流离中访寻老母;作书劝谭,不可以子之“聪明不如我而弃之”,可知为重义谨悫之人。以其人品学问而论,何至于冒充为“增广生”?且本人以为“附生、增广生皆是生员,资格上不过一间之差,又何必藉军功冒充?李慈铭所记葛藤支离,语不可解,自是道听途说,而又怀有成见之故”。

李慈铭好名而量狭,虚荣心极重,大抵对名公巨卿,可出以“傲”之一字,自以为得;翰苑清流则平辈论交,亦尚能虚心相处;唯有布衣或末秩微官而名重公卿,又不甚重视李慈铭者,则耿耿于怀,时思报复,对戴子高如此,对谭复堂、王壬秋亦复如此。如同治十二年五月十日记:

谭仲修质敏好学,近人中极难得。而心粗气浮,不能研讨。自剽袭阳湖庄氏、武进刘氏、邵阳魏氏一二之书,遂以大言自欺欺人。予尝谓仲修累于杭人习气也。

按:谭复堂本不以经学名家,所长在词章;论人而没其所长,即显失公平。《复堂词》与庄中白的《蒿庵词》,在行家眼中,评价极高。如吴梅著《词学通论》论庄、谭词云:

中白与谭复堂并称,其词穷极高妙,为道咸间第一作手。平生论词宗旨,见于复堂词序,其言云:“夫义可相附,义即不深;喻可专指,喻即不广。托志房帷,眷怀身世,温韦以下,有迹可寻;然而自宋及今,凡九百载,少游、美成而外,合者鲜矣!……或用意太深,义为辞掩,虽多比兴之旨,未发缥缈之音,近世作者,竹垞撷其华,而未芟其芜;茗柯溯其源,而未觅其委……

“自古词章,皆关比兴,斯义不明,体制遂舛;狂呼叫嚣,以为慷慨,矫其弊者,流为平庸,风诗之义,亦云渺矣。”先生此论,实具冠古之识,非大言欺人也,其词深得比兴之致……天长地久之情,海枯石烂之恨,不难得其缠绵沉著,而难得温厚和平耳,胡先生之词,确自皋文、保绪中出,而更发挥光大之也。

常州词派创于张惠言(皋文),光大于周济(保绪),张崇比兴,周重寄托,庄中白两得之,而常州词派遂益为世所重。

复堂之词,论词者亦归于常州词派,如朱彊邨题庄、谭二集云:“皋文说,沆瀣得庄、谭。”汪中著《清词金荃》直谓“两人者,皆常州之美者也”。唯吴梅别具慧眼,谓复堂词为浙派之变。其论如此:

仲修词取径甚高,源委深达,窥其胸中眼中,非独不屑为陈、朱,抑且上溯唐五代,此浙词之变也,仲修之言曰:“南宋词敝,琐屑饾饤,朱、厉二家,学之者流为寒乞;枚庵高朗,频伽清疏,浙词为之一变。”

余谓吴、郭二子,不足当此语,变浙词者,复堂也!其《蝶恋花》六章,美人香草,寓意甚远。余最爱“玉枕醒来追梦语,中门便是长亭路”。又“惨绿衣裳年几许,争禁风日争禁雨”。又“语在修眉成在目,无端红泪双双落”。又“一握鬟云梳复裹,半庭残日匆匆过”。又“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又“遮断行人西去道,轻躯愿化车前草”。此等词直是温、韦,绝非专学南宋者可拟,而又非迦陵、西堂辈轻率伎俩也。所录《箧中词》二集,搜罗富有,议论正大,其论浙词之病,尤为中肯。余故谓变浙词者复堂也。

“非独不屑为陈、朱,抑且上溯唐五代,此浙词之变也”之语,推崇至极。我以为谈清词必以陈、朱居首。因为作手虽多,且亦不乏千秋不摇的名家如纳兰容若,但质量俱胜,蔚然而成大家,足为宗师者,非陈其年、朱竹垞莫属。尤其是朱竹垞,为浙派开山之祖,源远流长。竹垞自道其领承源流:“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玉田(张炎)词,浏亮之音、空灵之思、婉丽之态,在竹垞无不毕备,但独标南宋,托体不高;末流而敝,则如谭复堂所云,“琐屑饾饤,流为寒乞”。乾嘉间,吴枚庵(翌凤)、郭频伽(麟),或以高朗,或以清疏,论者视为浙派之变。但频伽根基甚薄,枚庵稍胜,亦不出南宋牢笼。浙派以穷而变,变亦不通,于是有常州词派之兴。

嘉道间词人辈出,张皋文(惠言)开常州一派,其弟翰风(琦)为佐;张氏之甥董晋卿(士锡)继起;至晋卿之友周保绪(济),由二张之崇比兴,而重寄托,自言词学进境,“问途碧山(王沂孙)、历梦窗(吴文英)、稼轩(辛弃疾),以还清真(周邦彦)之浑化,则仍以北宋为宗”。至于《茗柯词》,吴梅论其精神面目云:

皋文《水调歌》五章,既沉郁,又疏快,最是高境。论者辄以为疏于律度,洵然。然不得以此少之。如首章云:“难道春花开落,又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次首云:“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三章云:“珠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肠断江南春思,黏着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

又《清词金荃》评此五章词云:

皋文为词家建意内言外之境,此五阕亦间有不合律处(“便了却韶华”“又断送流年”,应作上二下三句),然其洋洋大篇,珠玉满纸,遂不为疵。复堂评此词曰:“胸襟学问,酝酿喷薄而出,赋手文心,开倚声家未有之境。”白雨斋亦谓其既沉郁又疏快,最是高境。而“热肠郁思,若断若连,全自风骚变出也”。

谓“开倚声家未有之境”,亦不尽然;若就此五章水调歌头而言,宛然苏辛。东坡词多不谐音律,晁无咎云:“自是曲子内缚不住者。”《茗柯词》正亦如此。

总之,不论浙派、常州派,皆不能脱两宋的笼罩,谭复堂“上溯唐五代”,则“非独不屑为陈、朱”,且格调亦非常州派诸子所及,更非吴枚庵、郭频伽所可并驾。

吴梅谓“仲修词取径甚高,源委悉达”,据自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但廷焯于复堂词,未为真赏。而吴梅所爱《蝶恋花》六章,谓“直是温韦”,殊见卓识。我以为复堂词之高妙,即在王静安所说的不隔。试复举吴梅所拈之例,玩味自知:

玉枕醒来追梦语,中门便是长亭路!

惨绿衣裳年几许,争禁风日争禁雨?

语在修眉成在目,无端红泪双双落!

一握鬟云梳复裹,半庭残日匆匆过。

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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