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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英睡到下午一点多就起了,肚子还不饿,或者说方剑文不在的时候,他压根无法产生饥饿感。起床套上睡衣,沈英点开手机,发现拜财神的头像只发来两条消息,还是中午十二点多,一条是空气炸锅的图片,一条说——回家给你烤蛋挞吃。
心里午睡刚起的雾气散了些,他盘腿坐在客厅,打开风扇后,手指点着手机屏幕,咚咚咚一连串发了十几条消息。大部分都是些想你爱你的话,还有一些是撒娇,问方剑文今天还爱不爱他。发完消息的沈英长长喘了口气,仰躺在地板上,风撩起少年微蜷的发丝,他苍白的面颊泛起绯红,午后的阳光晒透了六楼的墙壁,他很快洇出一层薄汗,黏在雪白的皮肤上,像小美人鱼的鳞片。
沈英只躺了一会,没收到方剑文的消息,就爬起来到杂物间画画。杂物间里堆着方剑文攒的塑料袋和纸壳子,但靠近窗台的半边空间打扫得很干净,方剑文甚至种了藤萝,窗帘也换成米黄色带蕾丝纱网的,方剑文说自己没啥审美,但又说阳光透过窗帘这样洒进来,整间屋子都会像是金黄色的梦境,而沈英站在里面,就是最宝贝的宝贝。
他继续画画,画纸上是撑着电瓶车正在戴头盔的方剑文,头盔买的是最便宜的,因为她不是怕死,但怕交警罚钱。屋子里还有成摞的画像堆着,沈英从方剑文刚搬到这里就开始画,但现在堆满了房间,舍不得烧掉,就总趁着半夜埋到公园的樱花树下面。
沈英最开始画画是母亲教的,母亲最开始画的是男欢女爱,交叠的身子和模糊的面孔。后来生病的最后几年,母亲开始画失去的女人,各种各样的死法,扭曲的肢体和合不上的眼睛。直到生命中最后一幅画,母亲交到沈英手里,一副极其简单的画,几笔勾勒出男人的侧影,他用手拢在嘴边,垂眼点烟。那幅画沈英烧掉了,但他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母亲说:“要找到他,告诉他你是沈樱的儿子,你是沈英。”
沈樱去世之后,并没有给沈英留下多少遗产,他从烧钱的艺术系退学,郊区那栋种满樱花树的庭院在母亲生病期间就卖掉了,支付完医药费,留给沈英的钱所剩无几。他在最便宜的地段租了不带电梯的房子,整个六楼只有他这一户。而沈英就缩在房间里画画,画的也是来钱最快的黄漫。他从没有喜欢的人,甚至没有杏欲,但在画里,他偏好暴力的笔触和至死方休的纠缠。沈英幻想过,死亡才是爱的最高级形态。
而在沈英搬到六楼的半年后,一个盛夏的暴雨天,轻快的脚步声响在楼道里,薄的像纸一样的墙壁压根挡不住,她走来走去,上上下下好几趟,一个人将全部行李扛到了六楼。
沈英躲在门后,已经五天没有出门的他面色苍白,黑色的T恤像张网将他拢在阴暗里。猫眼是坏的,所以沈英将耳朵贴在门上。女孩的脚步声咚咚咚,和着暴雨声,像支战鼓。她在骂人,骂完又笑嘻嘻地讨价还价,最后彭地一声,铁门被摔上,楼道里安静下来。沈英又贴着门站了几分钟,终于要走,而这瞬窗外炸开闪电,城市陷入一秒钟的空白。而在空白的时间里,门铃响了。
门外的人说:“开门,借毛巾。”
打开门是浑身湿透的女孩,黑色的长发一缕缕黏在脸和脖颈上,她像水鬼,又只是礼貌地站在门口。沈英回屋拿毛巾,客厅墨绿色的窗帘狂舞,他走路没有声音,嘴巴也紧抿着,只在递给她毛巾的时候,眼睛掩在发丝后,偷看她。
女孩也在看他,目光很直白,接过毛巾的时候甚至将脸凑近,问沈英:“嘶,看不出来,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她的声音很脆,落到沈英耳朵里像火星子,他被这种直白烫到,惶然后退好几步,在又一片雷声中,摔上了门,嶙峋的脊背贴着铁门滑到在地板。沈英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漫天盖地的水汽漫过窗户,忧惧要向海一样将他溺毙。而雷声又响起,铁门被踹得震颤,沈英扒着门把起身,屋子露出一条小缝,头上裹着毛巾的女孩挤进来。她推开沈英,咚咚咚跑到窗边,她扎进狂舞的墨绿当中,一扇一扇关上窗,又用力锁住。
“暴雨天不关窗想要被雷劈死啊,傻叉。”
她骂骂咧咧地擦着头发,挤开沈英,一阵风似的又卷出客厅。而他一个人站在房间里,水汽退散,疯狂的心跳,像火粒子,一颗一颗,炙热地吻上他。
对面女孩搬来的第七天,七点十分沈英就站到门后,据他观察,一般七点半左右,方剑文会拎着钥匙和塑料袋出门。手腕上的表走到七点半,门没有动静。沈英呼吸有些急促,脸贴到铁门上,又仔细听,对面依然没有声响,走廊无比安静,沉寂得像停尸间,或者说像她没有搬过来之前。
八点十分的时候,阳光移到客厅里架的画板上,画板上的女孩蹲在台阶上在帮老头修自行车。沈英每天就这样站在六楼的窗户边偷看她,她在家的时间很短,早上七点半出门,晚上六点多回家,而回家早的话就会骑着电瓶车送外卖,一直到晚上十二点多,楼道里才会又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她哼着歌,手里拎着一份五块钱的炒方便面。
沈英观察着她,又按照她的生活作息,隔着一条狭窄楼道,他感觉到在与她同居。可今天,出了岔子,对面没人出来。沈英艺术系高材生出身,笔触真实,晨曦里,他摸着画板上的女孩,指尖也会酥麻,像摸着她苍白的脸。但这不是,沈英画不出来她,目光晦暗,画板被他掀翻,大步流行走到门口,他的手刚转动门把,咔哒一声,光泄进来,对面的门也被推开。
方剑文赤脚站着,头发乱糟糟地披散下来,黑沉的眼乌珠几乎不透光,而眼皮褶又折出红痕,她掰开只打开一条缝的铁门,沈英的头发被她拽住,硬拖到对面。脊背撞到墙上,方剑文掐着沈英的脖子,呼吸滚烫,凝睇着他碎发后的眼睛,开口问他:“看够了没有?嗯?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藏得很高明啊?”
沈英基本没有反抗,颈间的刺痛钻进呼吸里,他眼尾洇出细碎的泪珠,又听着她说:“这次要干什么?嗯?我问你们要干什么?想要打我?抢我的钱?挤掉我的工作?还是说........”拇指摁在他的喉结上,方剑文咧开笑,“还是说你想强了我?”
这句话像初见那天的暴雨,沈英耳畔嗡鸣,眼前一道道晨曦透过泪珠,折射出四分五裂的空白。而在空白里,沈英看到一双双手,那手撕扯过他,也撕扯过方剑文。
而在窒息里,在一双一双手透过他的胸膛去摸方剑文的瞬间,沈英挣扎起来,胳膊勒紧女孩的脖颈,他剧烈地咳嗽,喉咙漫出血气,而就在这紧密相拥的瞬间,血腥、灼热、心跳和光,一股脑纠缠着将他们捆绑。
母亲去世之后,沈英许久不曾说话,而这刻,世界空白,他一字一句拼凑,笨拙地看着方剑文说:“我.......我来,要爱你.......我是爱你,我爱你。”
沈英的表白,不合时宜,没有逻辑,像个疯子。但诡异的,方剑文安静下来,呼吸随着他的声音,渐渐平缓,她艰涩地眨了眨眼,努力消解着沈英的话,又拢干净他脸上的发丝,目光一寸寸仔细地看他。
像神经质的流浪猫,方剑文又凑近沈英,鼻尖蹭了下,闻他的气味,又用力搂住他躺倒地板上。客厅的二手风扇嘎吱嘎吱转得很慢,方剑文和沈英很快都生出汗,潮湿温热的皮肤上黏着彼此的发丝,他们都没有说话,也不放开对方。直到手腕上的表又一次震动,沈英才从金黄色的暮色里醒过来,他记不清楚自己多少天没有睡觉,也记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在她怀里睡着了。
厨房传来锅铲的声音,塑料门帘被掀开,方剑文已经全然冷静,端着一大锅炒面,搁到桌子上,低头抽着两双筷子。递给刚醒来的沈英,方剑文说:“把你的房子退了,省点钱,过来跟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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