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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黄太医沉吟半晌,对承安道:"殿下,贵属的症候,日子不短了吧?"承安一愣,回复道:"是,去年秋天开始的。""看这个样子,似是起于劳累,有心力交瘁之象,又思虑太过,内腑郁结,虚火犯肺——本就是个凶险的病症,却失于调养,几经反复……"承安突然想起当日宫铁磨老先生的话来:"……这个病,三分治,七分养。养不养得好,还得看花多少心思。""失于调养,几经反复"——心头回响着这句话,往事历历在目:他一派纯真,我暗藏杀机。他呕心沥血,我别有居心。他抱病求生,我派人追杀……黄太医自动忽略逸王殿下复杂的表情,接着往下说:"新近似乎历经大喜大悲,情志不稳,更兼劳神劳力,几乎油尽灯枯……"承安想:他断指明志,封笔收山,我以他至亲性命相胁,迫他出手——自从遇见我,他再没有一天安生,我把他害成这样……是我,把他害成这样。双掌轻轻握住丹青的手,觉得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不过……"黄太医露出钦佩的神色,"先前经手的大夫,很有水平啊。固本培源,把根基打得相当好,而且,似乎用了十分稀罕的药材。若非如此,只怕早就撑不住了——未知是何方高人?"还有这事?承安想想,时间太久,不会是宫老先生。看来另有其人,得问问赵让。管他是谁,有人就好。口里却道:"是蜀州的大夫,没能跟着——先生伸手即知端的,可见高超之处,还请先生多多费心。""如今我先下针通窍和络,再煎一剂药润肺止血。若是明日能醒过来,最凶险的时候就算过去了。但切切不可再劳心志,动情思,稍有不慎,则可能万劫不复。"照影送黄太医出去,唤了一声"老先生……"欲言又止。黄太医看看他,微微一笑:"逸王殿下于此社稷危急之时挺身而出,主持大局,连日劳累,还须多多保重贵体。"照影放下心来——眼前的老头子,已经成了精了。"多谢老先生。"再回房,看见承安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轻轻道:"过半个时辰,药就该煎好了。"过一会,又道:"殿下,先把公子的衣衫换下来可好?"处处猩红,看得人心惊肉跳。"拿进来吧。"接过照影递来的衣裳,承安把丹青半倚在自己怀里:"你去歇着吧——让我陪陪他。"六月二十五。早上。承安从东配殿正房出来,对照影道:"把大家都叫来,我说点事。"大家,包括贺焱、李旭、冯止、赵让、照影、照月、君来。原本赵俭、赵恭、赵良也在身边,最近为了加强京畿防卫工作,这三大高手都派出去了。承安看着站在当地的七人,沉默了一会儿,抬眼挨个扫去,缓缓开口:"三才先生、九阳先生、正一先生、赵让、小影、小月、君来,我下边要说的话,是思索一夜的决定,各位有什么想法,都请先听我说完。"当日我以皇储身份被迫离京,国仇家恨,叫我立志夺回皇位。此后年龄渐长,只觉大丈夫在世,当纵横快意,伸展抱负,履至尊,制六合,约束天下。仇恨之类,倒看得淡了。"这十几年经营筹划,终于有了目前局面。进宫那天,眼看着皇叔在遗诏上写下赵承安三字,心中却殊无得意,只觉责任重大,不可轻忽。早年抱负,权位虚名,也看得淡了。"一路走来,手上难免沾染无辜者的鲜血。我总想着,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皇图霸业?些许无奈,不过是祭坛上必要的牺牲。我若君临天下,定当开辟全新气象,打造万世太平,以回报苍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谁……叫我下不了手。我骗了自己这么长时间,如今再明白不过。这件事情,已经与形势局面、得失轻重无关。从昨夜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再也无法拿他的性命于心中权衡,我不可能……跨过……他的尸骨,走向九龙宝座。"三才先生曾言……丹青一死,也许成就了我。不错,他活着,自是我的弱点,我的漏洞,可是,同样也是我的念想,我的盼头。他若死了,必将给我留下致命创伤。今日我若允许自己迫于形势,违心就范,此事定会成为心中毒瘤,贻害无穷。"是我的错,连累大家。这些年同生死,共进退,你们都是我良师益友,骨肉亲人。走到现在这一步,我当然不能撒手——即使撒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我只能竭尽全力,在这个死局中硬开出一条生路来。"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把皇位交给承煦。""殿下!"贺焱冯止同声打断。承安摆摆手,接着说下去:"只有这样,遗诏、玉玺有没有都无所谓。我想过了——文皇后娘家势弱,不存在外戚干政的问题;边关武将多数与皇叔渊源不浅,只要朝中稳定,他们不会生事;至于朝廷重臣及各处地方势力,由我出面制衡。这些日子交道打下来,他们心里也应该有数了,我这里是糊弄不了的。我该做的事,一件也不会少做。名分之类,实在没什么可在乎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殿下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承安站起来,朗声道:"从今往后,你们——不再是我逸王赵承安的属下,而是我锦夏的臣子。赵承安有生之年,将尽力为各位提供机会,谋求用武之地。不过,能否成为我锦夏肱股良臣,还看各位的本事和造化。"被雷劈到的七人呆了半天。终于,贺焱艰难的道:"殿下……已经……说得十分明白……这份苦心,属下等人……自当理解。只是……这样一来,事情会难办很多……而且……"——原本打算做户主,现在成了管家和全职保姆。其中差别,不言而喻。更何况,风险极大,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难得善终。承安道:"是我的事情难办很多,你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再说,不过是麻烦一点,又不是做不到。"轩眉一展,"我若连这都做不到,当初就不该起心争夺天下。"冯止道:"殿下……真的就甘心……这样为他人做嫁衣裳?"承安笑了:"承煦是我弟弟,打理的还是赵家江山,哪里来的他人?"照月忽道:"殿下这般用心良苦,他——不见得领情吧。"承安叹口气:"……我只要他好好活着,不用他领情……"中午。逸王府诸人继续分头忙手上的事情。虽然殿下的决定变了,但是,大方向并没有变。正如殿下所说,他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只不过心情多少要差一点而已。承安在等丹青醒来。丹青睁开眼,见到承安关切的面孔,心想:"这个梦好长啊——居然还梦见他掉眼泪……真是累糊涂了。"合上眼帘,有点郁闷,这个不算,我重新睡过。"丹青,"承安轻声唤他,"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总算醒了,可不能再让他睡下去。已经将近三天水米不进,灌下去的全是药,再这样下去,连喝药的体力都没有了。丹青猛地睁圆眼睛:呀,不是做梦?他怎么在这里?我不想看见他。尤其不想……看见他这副软语温柔的样子。我害怕。慢慢把脸转过另一边,这个轻微的动作带来一阵眩晕和疼痛,不禁蹙起眉峰。承安一手托着他的头,一手搂住腰身,让他稳稳的倚在靠枕上。端过粥碗,试试温度,舀起一勺送到嘴边:"乖,好歹喝一点。"丹青想起来了:对,我不能倒下。我还有事请没做完。一口一口往下咽,咽一口皱一下眉。承安放下碗,替他轻轻揉着胸口:"丹青……等你好一点,我就送你出宫。"——嗯?他说什么?丹青抬起头看着承安。"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对了,我听赵让说,先前替你瞧病的应该是西北神医,对么?连太医都佩服得很。找到他,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呢?"上回……赵让给你看的那幅画……是从乾城偷来的,当天晚上就送了回去。你师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和你同行的师兄,也留了讯息……他们都很好……所以我才……叫你放心……"——他现在说这些干什么?他不要玉玺了么?脑子忽然清醒不少,想起了昨天自己昏倒前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原来,都不是梦。丹青开始发呆。"我本来……上京之前,就已经决定放手……我不该……贪心不足……"丹青打断他:"玉玺怎么办?""让二皇子承煦即位好了。他现在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就算没有玉玺都没关系,何况你已经补好了。""二皇子……不是才八岁?""没几年,也就长大了……我会帮他。""你……不想做皇帝了?""我其实……很早以前……就不见得真想做皇帝……只不过,最近……才明白过来……"丹青不说话了。承安捧起他的右手,在食指的断痕上轻轻抚摸,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如果我早一点明白……怎么会害你吃这么多苦……丹青,答应我,无论怎样,不要拿自己身子赌气……""我不是赌气……"丹青怔住了——不是赌气,那是什么?似乎有很多充足的理由,可是这些理由又都不够充分。我为什么气成那样,为什么发现体力不济的时候,断然决定不顾一切,把精神力量燃烧到极致,只想在这十丈红尘抛下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分明是拿身子和他赌气,拿性命和他赌气。问问自己的心,早已经痴了。一时面上似悲似喜,泪水倏忽而至。承安看着他,欣喜若狂:"丹青,你心里有我的,对不对?你爱我的,对不对?"一把将他紧紧扣在怀里——上苍啊,他爱我,原来他爱我……这么久以来——我不知道我爱你,你不知道你爱我。我不知道你爱我,你不知道我爱你。差一点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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