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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贺南下时,因为昌邑国已不存在,所以他带走了上官皇太后赐返的所有东西,包括以前的一些王国礼器。虽然沉重,但一来,留在山阳郡也无从处置,只能被销毁重铸;二来,他被封为海昏侯时,诏书专门提到“不得奉宗庙朝聘之礼”——如果他再也不能祭祀宗庙,那先不说高祖先帝,就连父亲刘髆也无法祭拜。所以他带了一些昌邑王国传下来的器物,比如籍田仪式用到的铜鼎、豆灯,虽然算不上什么珍品,却是父亲和他都曾用过的东西。
为了收藏所有的器物,也为了安置海昏侯国的食邑四千户,刘贺倒是做了他人生中非常少有的一件“正事”——筑城。
他把城筑在缭水边上。南方地势低卑,丈夫早夭,这类名声他早已听说过,所以在筑城时尽可能往高地和丘陵去靠。筑城、修路的用料,他早在修墓时便烂熟于胸;又因为多年沉溺于工匠营造,通晓水火之事,所以能自然地把湖泊、河道考虑进去,便于坊市用水、原材交通。所以往他这座新城池里聚居而来的,除了原本划入侯国的食邑户民,倒还有不少的百越各族、远近流民。
在那段期间,他时常往城边的山丘上跑。
出生时就落下的不便于行的毛病,自从被关了十年,已经变得愈发严重。这时候他才刚到而立之年,但从背后看,走起路时几乎像个健步的老人,身子斜斜歪着,深一脚浅一脚,仿佛随时能朝一侧倒下来。
他曾经就因为腿疾而滑下山坡,差点遭逢大厄,却被一个上山的瓜农给救了。
瓜农名唤孙钟,年纪其实比刘贺大不了几岁,但四肢硕长,双目巨大,满脸横髯。他见刘贺多少有一点行动不便,二话不说,几乎一手扛起他就往山下走,直如猛虎一般。
原来他的瓜地就在刘贺经常走的这座山的南坡,面阳,隐蔽,水源充足,且无积水之患。到了瓜地,他把刘贺往房子边上一放,留些草药茶水,便让他自便,自己埋首去伺候瓜果。在刘贺看来,这人仿佛一心只有这些瓜,其实刘贺穿得不说华贵,至少也和平民有所不同,他却一副看不见的样子,也不问他身份和名姓。但清风朗日,翠海瓜田,他也懒得多言,只静静坐到了日暮。
到日暮时,孙钟才总算端着两颗瓜过来,也不多言,便分与他吃。刘贺心中嘀咕,还没到瓜熟时节呢,没想到他这两颗显然是费了些心思,刚好触到了熟的边儿,水灵瓷实,满嘴甘饴。
两个人边吃边聊,孙钟吐了一地的瓜子,还给他说起一段往事:
原来他从前不在这里种瓜,还得沿河往下走,在一片河边的砂地上。年份好时,河水安分,长出的瓜一只只像碧玉似的,连县吏也抢着要;年份不好时,河水漫涨,可能一夜之间就冲得什么也不剩,连带着周边村庄散户全都哀嚎一片。
但那倒不是他要说的事情。他想说的是有一年,还是涨水,鱼虾横行,死猪漂在田边。他遇见三个少年,三个都长得怪模怪样,一个长得比玉还白,一个比炭还黑,还有一个肤色倒只是蜡黄,但两只眼睛圆得像十五的月亮。三个人齐齐向他讨瓜吃。
那一年倒是有意思,有天傍晚,他看见天上一只赤狗在跑,前头追着一颗长了尾巴的大星,这景象刺在心里,总让他惴惴不安,所以也不等瓜熟透就全给收了。后来犯了水害,才知道,五里八乡就只剩他这儿有瓜。
刘贺就插话问他,难道是十一年前?他说,哪还记得那么清楚。
继续前话。他也不藏私,把瓜切出来分了,三个少年吃得不成样子,满嘴飞涎,那模样他倒还记得。等迅速把瓜吃完了,他们忽然神秘兮兮地问,你是想让世世代代都活得长,还是想只有一个人寿祚绵长,但能当上天子啊?
他说,哪里听过这么奇怪的问题?就瞎回答了一句,那还是当天子吧。
那三个少年就说,我们给你指一片福地,你死后葬在那里,就能得偿所愿了。完后才发现了这么一片地方。
孙钟还说,虽然他们说的是死后下葬,可也没说活着的时候不能用啊,就干脆用这地方来种瓜了。结果很惊人,大水淹不着——不管多大的水冲到这儿,咕噜噜全渗进地下去了,仿佛这山底下敞着一张填不饱的嘴。
他当一件趣事来讲,刘贺也将信将疑地听,到最后,只问了一句:所以那三个少年是什么人?
孙钟说:他们自称是鸮神。对,就是那夜猫子变成的神。
刘贺听得咋舌,过了一会儿才琢磨过来,说:不论他们是谁,你当时选的那个回答,不是咒了自家后代吗?
孙钟倒是大笑,不以为然地说,这哪能算咒呢!这天下就跟河水似的,别看现在有点太平,可能改年就是洪水滔天,从来都没有定数。所以别看我只是个瓜农,我一直觉得,光求长命是没什么意思的,还得让人记得。所以如果后来真出了一个天子,连带着多少代都有可能被记住。每多一代人惦记,就是多活了一辈子,那才是长久的事!
他还咧嘴笑,拿起吃剩的瓜皮,翻过来一看,上头歪歪扭扭,竟用小刀刻了“孙钟”的名字。他说,天底下这么多瓜农,你记住过几个?你听了我的故事,看过这名字,今天以后,是不是会记着山脚下有一个瓜农,叫孙钟?
那天回去以后,刘贺就莫名其妙地留心着,然后就发现:原来这豫章郡真的漫山漫林都有鸮鸟的叫声。这让他感觉非常奇怪,因为他也想起了一件往事。
当年还在山阳郡的时候,皇帝派了一名叫张敞的臣子来察检他的情况。那时候龚遂和王吉都已经重返朝廷为官,王吉作为谏大夫,更能接触中央消息,费尽心思给他传了信。所以张敞的问题和应对之法他都了解。
唯独是有一个问题,可能是张敞自己临时问的,与前言殊异。他忽然说了四个字:“昌邑多鸮。”
鸮鸟不祥,说一个地方多鸮,无异于骂它穷山恶水出刁民。其实昌邑的鸮鸟并不比其他地方多,可刘贺既然要应对,便死心塌地陪他游戏,立即便说昌邑确实很多鸮,还说以前在长安城的时候从来没见过,直到回了昌邑,才发现鸮声不断。这道理无非是装疯卖傻,自贬以娱人,这事情刘贺早在做昌邑王时就已经无所畏惧,到了那个时候更是顺手拈来。
倒是直到来了豫章,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多鸮之地。
他也才知道原来这地方的百越之民不厌恶鸮鸟。那些中原人嗤之以鼻的“不孝鸟”“哀鸟”之说,他们从来没有听过,相反,还有人把鸮画在墙上、养在家里,觉得就像长了羽毛的狸儿一样可爱。
刘贺想到这里,心中一动,再难安息,在夜里也睁着眼睛。到了最后,久违地差人去找了两块上好的白玉籽料,自己动刀,历经几夜,雕成了两枚印章。
一枚是龟钮玉印,玉质龟钮,和朝廷官制不符,表明这是一枚私印;上面小篆阴文刻了四个字:“大刘记印”。从那天以后,除了本来就知道他身份的人,他对外只称“大刘”,不论侯爵,不提名字。
另一枚,是一种世间其他地方从未有过的钮式。一只匍身禽鸟,短尾疏翅,瞠目钩喙——分明是一只鸮鸟。在鸮钮玉印之下,他倒是阴刻了自己的本名:刘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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