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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故人(四)“圣人言,君子爱重衣冠甚于性命,父皇要打,不必搬庭凳,儿臣跪受。”落薇眨了眨眼睛,可是眼前的一切并没有消失。响晴的春日,竟然有雪花从她头顶飘落了下来。点红台下的青色、赤色、紫色混作一团,烧灼起来,焚出的灰烬却化成了一片片洁白无瑕的雪花,它们被遥远的风吹了,晃晃悠悠地飘到近前来,落在十四岁的皇太子肩上。是年冬岁,皇城中落了雪,将丹墀上的绯色尽数掩去,只余一片寂然。皇帝负着手,未让内官撑伞,从阶上一步一步地走下来,停在被冻得瑟瑟发抖、却未曾弯腰的储君面前。“你与叶氏那几个公子不过一面之缘,北幽与汴都相隔千里,幽云河一役何等惨烈,你凭何敢笃信,少将军未曾投敌?”落薇躲在廊柱之后,提着食盒,眼泪汪汪地看着庭前的父子二人,不敢上前去。风雪呼啸,她揉了揉自己被冻红的耳朵,于是远处传来的声音也变得十分含糊。“父皇,叶氏一门皆是忠烈之士,臣虽然只与大公子有杯酒之谊,可其一腔拳拳报国之心,如何能够遮掩?少将军若有心投敌,又怎会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这几年,臣同三公子有书信来往,知晓他们……”落薇没有听清后面的言语,只瞧见皇帝仰头看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承明,你太年轻、太固执了。”两人沉默片刻后,不知道储君又说了一句什么话,帝王的面色倏然沉了下来,他退了一步,扬声道:“你若执意如此,朕便给你个教训!来人,将皇太子拖去廊下凳上,剥了服饰,赐庭杖!”储君大声回答:“圣人言,君子爱重衣冠甚于性命,父皇要打,不必搬庭凳,臣跪受!”落薇曾听父亲说过,禁宫庭杖之所以要去衣饰,是便宜上药,倘若带衣连血,光揭下便是不亚于伤口之痛的二次受刑。饶是如此,还是有许多文臣宁肯忍受这剥肤之痛,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除了衣物。父亲摸着她的头发,口吻依稀有几分怀恋之色:“你祖父曾经有一位挚友,声名不堪,常在内廷受罚,但从他入朝为官,至官居宰辅,从来都是在东门外诵《礼记》跪受的。”于是落薇便只能抹着眼泪看太子跪在丹墀下受罚,等到打完了,她揭开食盒,发现其中的红豆圆子已然凉了。想来帝王恐怕早就发现了她,只是并未多言,眼见行刑完毕,他本想关切几句,可是瞧了一眼落薇藏身的廊柱,还是立刻带着侍从离开了。落薇这才提着毛绒绒的裙摆小跑过去:“二哥哥……”被她唤作“二哥哥”的少年怔了一怔,撑着身子转过脸来。那张面容在雾茫茫的雪气中朦胧而虚幻,只有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明亮晃眼:“薇薇——”随后一切声音逝去。似乎察觉到了落薇的失神,一侧的烟萝抬手为她添了一杯热茶,贴着她的耳畔道:“娘娘,茶汤滚沸,万要当心。”落薇的手指从烧制精美的瓷杯上拂过,灼热的触感将她从神游之地猛然拉回现实中来。这频频光顾的幻境,近日愈来愈多、愈来愈严重了些。也不知如此下去,有朝一日,她会不会无法分清幻境与当下?只是此时不是思索这个问题的好时机,座前的玉秋实因叶亭宴的推诿,愈发不肯放过:“不过是请君一观罢了,御史有瓜李之嫌,如此执拗,究竟是真以为辱,还是心中胆怯?”叶亭宴冷笑道:“太师说得正是,瓜李之嫌,薏苡之谤,斯不可忘。”[1]
落薇握紧了那杯茶水,手心被灼得微微发红,烟萝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尚未开口,宋澜便突然问道:“皇后以为如何?”“妾以为——”落薇看向漠然垂着眼睑的叶亭宴,犹豫了一瞬,可这次。对方却并未抬头回望。她收回目光,开口吩咐道:“烟萝,你和刘内官暂且退下,着金天卫搬一架屏风来,叶大人是君子,怎能当众受辱?”烟萝得了皇帝首肯后,遣走了三人身后的侍奉宫人,只余下两位御前的皇帝近卫,同她一起将一侧的四折屏风搬了过来。近卫首领安置好屏风后,守在叶亭宴身旁,低声道:“大人,请。”叶亭宴勾着唇角,苦笑了一声:“臣谢娘娘恩典。”落薇淡淡道:“不必言谢。”为着方才那一句熟悉言语,她已将破局之法送到了他的眼前,只看他自己是否能够会意了。屏风之后,只剩下了帝后并宰辅三人,还有两名金天卫守在其两侧。台下对这一反常举动议论纷纷,然叶亭宴是服绿的低阶文臣,他之后尚未拜见的人已寥寥无几,倒也不算耽搁。诸臣肃然,不知帝、后、宰辅面前究竟出了何事,亦不敢喧闹议论,只好正襟危坐,席间暗流涌动,众人虽不能言,可无一不在密切关注着点红台上的动静。叶亭宴慢条斯理地解了自己脖颈下的一颗淡色琉璃珠子,低垂着面容,似是不堪这极大的羞辱。落薇拿一侧的团扇半遮了面孔,瞧见他在朦胧绢纱后缓缓地脱了深青绿的外袍。扇上刺的是棠花,粉白花瓣,浅绿枝叶,风姿清越,她缓缓地将扇子从自己眼帘之前移开,正巧看见叶亭宴褪去雪白中衣,露出了自己的右肩。锁骨之下,不足半寸,赫然是一块陈年烙印。篆写的“奴”字清清楚楚地昭示着主人旧年的伤痛,和如今被迫见天日的耻辱。宋澜朝叶亭宴微微颔首以示安慰,于是叶亭宴面无表情地将衣袍扯了回去,尚未穿好,便听见玉秋实略带讥诮的声音:“当年幽云河之役如何,京中全然不知,只当是大公子领兵不力。可惜呀可惜,三公子执意要进京来,虽说身份不假,但这奴印一显,当年之事无从遮掩,三公子,你满腹才华,却注定步履艰难,陛下可要好好……”他言语未落,跪在屏风前的叶亭宴忽地抢了身侧金天卫首领配在腰侧的短刀,那首领大惊失色,一时之间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大胆,护驾!”本就蛰伏在点红台一侧的众多金天卫闻声,迅疾地朝着此处奔来。然而叶亭宴抢了那把短刀后,却飞快地刺向了自己的右肩。宋澜和落薇都从座上站了起来,就连玉秋实都被他这忽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就在众人全无动作之时,衣襟凌乱的叶亭宴已经干脆利落地下手,将自己肩上那枚奴印剜了下来!鲜血涔涔地从他的伤口处涌出,顷刻间便将他雪白的中衣浸得通红,甚至在他身后的屏风上溅了几滴。那几滴血像是落入净水中的墨汁一般,氤氲出一片狰狞怪诞的形状。宋澜抬手制止了金天卫,只许首领将那把短刀捡了回去,他急急过去,口中关切道:“亭宴,你可好?”叶亭宴艰难答道:“臣……谢陛下关怀。”他的面色白得吓人,面上的表情也因右肩的痛苦而扭曲,冷汗打湿了本一丝不苟的鬓发,顺着脸颊落在伤口上,与鲜血混在一起,就此消逝了。他下手极有分寸,只将皮肤表层削下来一块。落薇站在宋澜身后,眼尖地捕捉到了叶亭宴的目光掠过她时一闪而过的笑意。那笑意飞快地泯灭了,叶亭宴捂着肩膀处的伤口,勉力支起身子来,看向一侧被震住的玉秋实:“当年幽云河一役究竟如何,臣不敢断言……然太师所言甚是,无论是与姓氏割席,还是为长兄谢罪,今日削去此印之痛,都是臣该受的!陛下不可用身份有疑之人、欲盖弥彰之士,臣今日谢过太师,为臣……绝来日议论隐忧,谨、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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