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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恳谈许莼满脸惊诧,方子静看到许莼不复刚才那能言善辩的样子,露出了属于少年的茫然不知所措来,忍不住也笑了,点头道:“本不想说,但看在方子兴面子上,你总能相信我多一些了吧。”许莼喃喃道:“你不是身有旧伤时常养病吗?”方子静长长叹了一口气:“异姓藩王,前朝旧臣,哪一条都是最容易招忌讳的,因此方家藩守东南,实际上一直留着这一条海外的退路。”许莼怔怔:“朝廷不是一直挺器重你们……”方子静哭笑不得:“你说尚公主吗?先帝指婚尚公主,赐侯爵,本来就是打算着结以婚姻,血脉相融,生下后代继承藩属的打算,这实际上也是一种猜忌,但已算是柔和手段。”“但先帝崩了后,太后与摄政王猜忌日深,动辄加罪,派了无数大臣过来生事。当时情势危急,不得已,我便亲自出海,接手并经营这一条退路,盛家海商,应该也能理解。海商在朝廷也是一直严加提防的,哪家大海商没在海外置业留退路呢?”许莼却是想到了九哥:“皇上……知道吗?”方子静淡淡道:“皇上不知道,公主不知道,子兴也不知道,这门海上生意,一直只由嫡长子掌握并经营。”许莼呆住了。方子静道:“今上亲政后把摄政王剪除,平了北边的乱,城府之深,手腕之强硬,国内皆惊。之后就是撤藩。子兴自幼伴驾,今上却忽然命子兴回粤东,与家里说了撤藩的想法,当时许诺除了王爵不留,交了兵权,所有封地盐铁等一切待遇均保留,二子都袭爵,若子孙可,可继续加袭。”“当今乃是不可欺之主,当时我们不同意,那恐怕就是第一个被收拾的——祖父心想着投石问路,索性便做了第一个表态要撤藩的藩王。”“之后我也带着公主回了京,主要是想对朝廷局势做一个近距离的观察,毕竟你也知道,子兴……是个实心人。今上待我还算优容。我平日只称病,偶尔会出来这边看看。”许莼看着方子静:“那你现在不担心……不担心我说出去吗?”方子静看着他倒一笑:“真是孩子话,既然敢在你面前说破身份,自然是不惧的,整族流亡海外是什么好事呢?今上未必不知,他想要大一统,也不能一口吞了,更何况我看他这几年动作慢了许多,也不知是厌怠了,还是想着休养生息。”许莼看着方子静久久不言,方子静却知道这少年聪慧之极,应当想到了,这样的经营规模,并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后路,也有可能是一个家族起事的依仗。设若当时皇帝昏庸一些,又或者是先与其他藩王打了个两败俱伤,朝事糜烂,天下大乱,他们一举起事,未必不能逐鹿天下。但当时无论如何评估,都知道把方子兴放回来私下劝说就已经表明了今上的态度,撤不撤?不撤先打你。其他藩王全是宗室子,随便捏个谋逆的名头,朝廷发兵,宗室藩王自然也都要响应皇命共伐之。异姓王若要举事,那必定只能天下大乱,否则这么多宗王在那里,谁能忍你一个异姓藩王先谋逆?更何况粤东富庶,只要皇帝拿点甜头出来,许诺分了封地,恐怕不需要朝廷亲自来打,四面藩王就能先把他们给吃了。直接放弃出海外?荣华富贵这许多年,整个家族流亡异国南洋,谁舍得,更何况,荡平海疆蛮夷,哪个有为之君不想做,去了南洋也不能保证来日不被波及,一步退步步退,方家基业全消,举族背井离乡,并不是好选择。今上心狠手辣,如今既以方子兴来说服,怀柔抚远,则尚有生机。于是便撤了藩。而兵强马壮最有钱的平南王竟然同意撤藩,其他藩王也都震惊了,之后开始陆续有藩王主动上表请求撤藩,方家这边心知肚明,这是这位皇上必然也在背后做了功夫,就这么分而化之,逐个击破,渐渐几大藩都撤了,军权全都交到了布政使手里。之后整顿军制,难为他左挪右挪,军制整顿,竟也将军权全部收归了中央,至此九州再无藩王能够轻易举事作乱。这小皇帝从前被摄政王控制着,人人只以为他是个傀儡,谁知道一朝亮剑,竟是煌煌英主,一套帝王心术玩得娴熟之极。祖父去世前长叹一声:“时逢英主,是方家之不幸,也是方家之大幸。”他满怀感慨看向许莼:“这些不说了,只说如今陆家这本书如何处置。我知道今上胸怀天下,迟早是要来平四海的,这书你是想带回去刻印,给朝廷造船用,这想法是好的,因此才一口气豪掷这许多钱。”许莼这才从烦乱思绪中回过神来:“对,我自出海以来,到处都听说陆家制的船好,我家也在陆家制船,那季小将军也说在他家制船,广源王那可是订船来打仗的,也在他们家做。我知道这本书对他们家族重要,我回去让人誊抄刻印后,立刻奉还。”方子静摇头:“你要这么想,你这本书,已是数百年前陆秀夫的手记了,这里头的制船技术,恐怕再如何密不示人,过了百年,也已有更先进的制船方法来取代了。你仅看前朝制船技术就已比宋元之时强了许多,毫不客气的说,这本书除了在陆家是圣物,恐怕你家拿回去看看,都不如你盛家自己做的船技术更先进。”“要知道这技术都是一代一代在实践中积累的,就如火铳,如火炮,今人的火铳火炮,定然比宋时的更完善。你们盛家,自然也总有些秘不示人的制船技术。陆家如今船做得好,所掌握的技术,当然不会还在这本书上,定然还有别的方法。”许莼听他一说,不由将信将疑:“果然?”他有些沮丧:“那这本书就不值这么多钱了……”方子静哭笑不得:“一百二十万两,陆家也想不到还有你这么个傻狍子愿意花这么多钱来买这本书吧,但是对你来说,你压根不在意他们祖宗的真迹,要的是技术,既如此,我建议你从人下手,书还给他们,换精通制船技术的人。”许莼精神振奋:“那我一百二十万做聘请他们的人回去做水师学堂的讲师?”方子静摇头:“陆氏流亡在外,对朝廷未必肯轻易归顺,而且他们族长顽固,绝不会轻易将造船技术传人。否则陆家人早就被请走了,哪里还留在南洋。”许莼道:“那侯爷的意思是?”方子静笑道:“叫我子静哥吧,不过一会儿出去,还是叫我岛主。”许莼追问:“子静哥定然是有办法的吧?”方子静道:“淡化你想要制船技术的理由,让他们放松警惕。这就要说起这本书如何流落到我们拍卖行的了,陆家有个嫡系后生,叫陆九皋,他极聪明的,陆家这些年的新船,大多是他主持修的。他有个寡母,前年腹中不知如何长了肿块,请了大夫看,只说是瘀血内结,胞中结块。开的都是活血散结的药,结果喝了下去尽皆无用,那包块越来越大。”“陆九皋极孝顺的,因着也来拍卖行拍过药,打听过,所以下人都知道此事。听说看了多少都只是开药喝汤,并无一丝作用,眼看腹中越来越大,后来请了个西洋大夫来看,那大夫却是狮子大张口,说是要剖开腹中取出结块,即能治愈,但手术有风险。而且要价极高,开价就要十万两银。”“那西洋大夫听说就是在自己本国治死了人,又到处收集死尸,似乎还出了什么邪门的书,不容于那边的教会,才被驱赶出来,跑来了南洋的,未必是真的,还需另外寻访名医才好。”“可惜大概病得确实沉重,陆九皋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就想要试,但陆家风气极保守,平日从不让家中妇人出外的,知道陆九皋要请西医剖腹取瘤,无论如何不同意,也不允他从账房支钱。”“这陆家也是所有赚的钱都由陆家统一收了再分配各房族人衣食,账房不支钱,他没了办法,平日又是个极清高之人,想来愤恨之下,直接从家里偷了那本书出来拍卖。”“听说他还订了船,只等拿了拍卖的银子立刻就要离开,但走漏了风声,如今他和他母亲都已被扣在族里,只等拍回书去,再处置他们。陆家惩治叛逃族人极严厉,将人锁在船底龙骨开船出去海上处决,必死无疑,十分痛苦。”许莼震惊看向方子静,方子静道:“季小将军与那陆九皋多少有些情分在,适才其实就是想着若是能劝说你归还那本书,便可要求他们留陆九皋一条性命。”许莼喃喃道:“你的意思是……要这陆九皋?”方子静道:“不错,制船的人,才是实实在在掌握最先进技术的人。而且你若是能将他和他母亲索来,带回中原,则他不知能替你教出多少得用的徒弟,要知道陆家其他年轻一代制船的人,也都是他带着的,因此他出了事,他的子侄辈们都悄悄替他奔走,希望能留下他一条命来。但他留在陆家,就算能活命,也只是做苦役。”“如今你掌握了主动权,索取换此人才,决不亏的,不过必须要将他母亲一并送来,否则陆家若是以他母亲要挟,恐怕他也不能放心走的。”许莼道:“我能看看那本书吗?”方子静笑道:“自然,说实话,你开始热血上头拍那本书的时候,我就找了负责鉴定的那位供奉来问过了,那里头的内容,大多是数百年前的制船法,十分陈旧,只一些工艺有些推崇之处,但这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无非是为了拍卖拿到更多的钱,拍卖的时候拿来做噱头罢了,当时估价不超过三十万,还是高估了,你看看你之前拍的古书,才多少钱。这还是因为陆家和你竞拍,才越抬越高,陆家族长恐怕也没想到能遇到你这样的二愣子,因此估计这次只带了一百万两银子,本以为稳妥的。”他看着许莼实在忍不住笑,一边命人取了那本书来,过了一会儿果然下人书捧在匣子里送了进来,又悄悄退了出去。他打开匣子,果然看那书页已极脆薄发黄,幸而用的是熟宣,一般的纸恐怕早就撑不住了。他小心翼翼翻了一遍,看到上面先人字迹淋漓,笔锋锐利,知道那段惨烈历史的,不由也有些肃然起敬。方子静道:“这本书,陆九皋定然烂熟于心的,你只要换了这个人来,必定比拍下这本书划算,我以全族名义担保。”许莼看方子静目光恳切,心下想了下道:“便依子静大哥所说,请岛主居中传话吧,得了人我们立刻出发,回到中原也就安全了。”方子静笑着起身拱手:“许世子高风亮节,来日必有福报。”许莼道:“子静大哥为了说服我,连家族隐秘都告知于我,我也只是从直道而已。”方子静一笑:“这倒不瞒世子,今日你我相见之事,就算你不说,天子多半也能知道。因此世子也不必太过感动了。”许莼诧异,方子静转眸看他,忍不住想逗他:“方子兴为内卫首领,禁中内卫皆为他统领训练,而这些方法,也都是我们方家的,你身后那位护卫,一打照面,我就认出来了。”“他腰间里放的,也是我们方家秘制的暗弩,当然,他不认得我,但他回去必然如实奏报,我猜得没错,此人定然有辨人的本事,回去画一画,皇上还猜不出是我才怪了,不过现在过了明路也是好事。”许莼再次震撼了:“你是说定海……护卫是内卫?”那不是外公给自己挑的护卫吗?怎么会是九哥……九哥安排的?方子静微微一笑:“子兴回来自然不透露这些,但是我们方家带兵的法子都是一脉相承的。”许莼目光犹疑:“为着你这事,陛下会不会怪罪和疏远子兴大哥……”方子静笑了声:“别的君主大概会,但今上不会的。驭臣之术,陛下比谁都精通,他把子兴放在身边,就是表示信重。”“皇上要兴邦建业,要平海疆,总用得上方家,借着你这次,我们表表忠心,陛下看我们能用,不至于计较这些。当然他日如何,这就还得慢慢谋划了,将来的事谁知道呢。今上尚且还无太子,就怕他平定四方打下基业,很快又被继承人败了这也不好说的,咱们方家,也未必就百年万年了,无非稳住一代算一代。”他看着许莼,意味深长:“他在那个位置上,谁不害怕被帝皇猜忌。圣意难测,帝心一朝反复,今日视如股肱,他朝夷灭九族,谁能承受得起。要不怎么说称孤道寡呢?”许莼总觉得方子静有言外之意,但却又拒绝去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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