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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纳略一思忖,问:“操之可曾读过我先祖士衡公的诗文?”陆机陆士衡在两晋南朝名气很大,钟嵘《诗品》把陆机的诗列为上品,认为陆机的诗可以与陈思王曹植比肩,但陈操之前世今生都没读过陆机的诗,只在葛洪藏书中见到有陆机的《文赋》一卷,当即答道:“小子愚钝,只读过陆平原的文赋一篇。”陆纳便道:“那我来问你,文赋中有何创见?略举一二便可。”陈操之道:“‘情因物感,文以情生’,此两句便是前人所未道。”陆纳拊掌大笑,指着陈操之对徐藻道:“此子妙悟,深合我心。”起身去书架上取出一卷绢书来,展开寻看了一会,走过来将绢本置在书案上,对陈操之道:“文赋太长,你且书写这一首燕歌行。”陈操之磨好墨,并未立即书写陆机的这首《燕歌行》,而是将这首诗吟诵了三遍,熟记于心,体会诗中意境——“四时代序逝不追,寒风习习落叶飞。蟋蟀在堂露盈阶,念君远游常苦悲。君何缅然久不归,贱妾悠悠心无违。白日既没明镫辉,寒禽赴林匹鸟栖。双鸠关关宿河湄,忧来感物涕不晞。非君之念思为谁。别日何早会何迟。”陆纳微笑着注视陈操之,知他在酝酿情绪和书意,单此一项,就知此子于书道已颇有领悟。陈操之落笔了,他没有双手执笔,双手执笔总会影响书写的,那日在丁氏别墅是为了出奇出新,才在全礼、丁异面前左右手一齐书写,现在不必那样故作惊人之举,他先用左手《宣示表》体的楷书写了一遍《燕歌行》,再用右手的《张翰贴》式的行书又写了一遍,搁下笔,退后一步,说道:“请使君指教。”陆纳自始至终在看陈操之书写的全过程,这时与徐藻一齐近前细赏,半晌,陆纳问:“操之,全常侍手里的《停云》诗贴是你何时书写的?”陈操之答道:“是今年四月二十六日书写的。”陆纳点头道:“时隔半载,操之左右手两种书体俱有长进,可见平时练习的刻苦,但要成为大书家,尚须遍临名家法贴,我这里碑贴甚多,你尽可借去临摹,小心在意,莫要污损便是。”陈操之大喜,当即借了两种书贴去,竟都是真迹,一是卫恒的《四体书势》,卫恒是西晋大书法家,他有个侄女更出名,便是王羲之的老师卫夫人,王羲之书风亦深受卫恒影响;二是谢安的《赠王胡之诗》,谢安在东晋与王羲之的书法齐名,但其书法未能流传到后世,连摹本也极罕见,而陈操之现在看到的竟是谢安亲笔书写的真迹!陆纳送徐藻、陈操之出书房,看到素白窈窕的陆葳蕤静静地等在穿廊上,却是特意在此等候陈操之,为的是道一声谢,先前忙于救治菊花玉版,忘了道谢。陈操之道:“既然葳蕤娘子谢我,那我有个请求——”“哦,请讲,我无有不允。”陆葳蕤毫无机心。徐藻暗暗担心,怕陈操之说出什么不得体、失礼的话,毕竟陈操之还只是个少年人,却听陈操之道:“菊花玉版活之不易,只请葳蕤小娘子念我护花之劳,三日后莫要太过伤心才好。”陆葳蕤睫毛一垂,看着自己的足尖,问道:“玉版还是救不活对吗?”陈操之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树木枯荣,花开花谢,亦是自然之理,惜园中花木甚多,葳蕤小娘子若为一株玉版而冷落了满园花卉,又或自伤身体,花卉若有知,岂不伤心?”陆葳蕤惊奇地抬起眼眸看着陈操之,纯美的笑容绽放,在初冬夜色里使劲点头。迷蒙的喜悦吴郡士族虽然看不惯南下的北地门阀,但对徐藻博士开讲的孙炎《尔雅音义》和李登的《声类》、以及洛生咏却极感兴趣,督促子弟要勤学洛阳正音,而聚居在建康、会稽附近的北方门阀却从没有要求子弟拜江东人为师学习吴语的,南北士族地位的高下由此可见一斑。所以,休学一日后的十月初九上午又是徐氏学堂听讲人数最多的时候,陆禽、褚文彬都来了,陆禽现在对褚文彬是毫不理睬,他听说了一些褚氏与陈操之的私怨,心知那日褚文彬是想挑拨利用他来打击陈操之,打击陈操之无所谓,但被褚文彬利用着那就太让他不舒坦了,陆禽对陈操之的无礼耿耿于怀,在他看来,这个寒门小子在他面前应该毕恭毕敬才是。昨日陆禽见叔父陆纳召见陈操之,很是奇怪,后来向管事打听,得知陈操之去惜园救治玉版了,陆禽就以为陈操之是专为菊花玉版而来,不禁大为恼火,又心生鄙夷:“这个陈操之,前日还拿腔作势,说什么‘我不会为你医治菊花,除非你再次请求我’,我还以为他有多么清高呢,却原来也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直接攀到我叔父那里去了,我叔父为了七妹,那是言听计从的,陈操之就是利用这一点为自己制造声望,实在是太卑鄙了。”褚文彬并没有把他与陆禽交恶之事告诉父亲褚俭,不然少不了受父亲一通责骂,他相信机会总有,陈操之又不是圣人,总会犯错的,他褚文彬就是要等陈操之犯错,然后宣扬之,为此,他让手下收买了学堂的一个仆役,让那仆役多盯着陈操之,一有异动就向他的那个手下报告,他褚文彬当然是不会直接出面的。这日褚文彬便得到一个重要消息,昨日陆太守派牛车接陈操之去郡城,很晚才与徐博士一道回来,褚文彬惊疑不定,中午回去便对父亲褚俭说了此事。褚俭阴沉着个脸,说了声:“知道了。”挥手让他出去,没走两步又把他叫住,吩咐道:“那个陈操之,你先不要轻举妄动了,让人盯着就行,有事再告知我。”原来早间太守府堂会时,太守陆纳出示陈操之的书贴,在吴郡属官面前称赞陈操之书品和人品,褚俭总觉得陆纳似乎在有意无意提醒他什么,让他如芒刺在背,很不舒服。陈操之依旧读书、听讲、勤记笔记、习练书法,傍晚去桃林小筑观摩卫协绘作《桓伊赠笛图》,也画些简单的山石树木,卫协会指点他如何用笔和用墨。顾恺之这几日往来于桃林小筑与山萝村之间,很是忙碌,那毛氏女郎得知他是顾家子弟,又经不住他痴磨,就答应让他画了,顾恺之画的是《月夜捣衣图》,让毛氏女郎蹲在溪岸边,一篮衣衫捣洗个不休,也很辛苦,又担心衣衫捣烂,顾恺之说:“尽管捣,我赔你十件衣衫,不,一百件。”十月十一日午后散学不久,又有一位学子慕名来到徐氏草堂向徐藻博士求学,自陈姓丁,名春秋,钱唐士族。依旧是徐邈代父出题,徐邈听说是钱唐来的,便问:“丁兄识得钱唐陈操之否?”心想:“若是不识,或者有隙,那就有繁难的玄学问题等着你。”若是以前,丁春秋肯定会一口否认识得陈操之,生怕钱唐丁氏的名声会被陈氏所污,不过自从那次齐云山雅集之后,丁春秋趾高气扬的骄态收敛了许多,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还是对陈操之颇有些佩服的,而且这次来,堂姐丁幼微还托他给陈操之带了一些物事,当即答道:“认识,陈操之在此间吗,请他出来一见。”初入徐氏学堂,一个人都不认识,而且听说是要答辩问难的,丁春秋有点心里发虚,所以找个认识的出来壮一下胆也好。徐邈道:“先进行入学答题,然后我带丁兄去找陈操之。”丁春秋“哦”了一声,挺腰跪坐,强自镇定道:“请徐兄出题。”徐邈道:“《礼记儒行》‘不临深而为高,不加少而为多’,何解?”丁春秋顿觉身心轻松,手中麈尾一摆,琅琅道:“不因势位自矜庄,不以己小胜而自矜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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